九點,陳宅。
陳青云家住九龍塘,租了個一進一出院落,家里徒弟多,睡大通鋪,院里寬敞些,適合練功。
門口有兩只威武的石麒麟蹲守兩旁,辟邪化煞。麒麟,集獅頭、鹿角、龍眼、麋身和牛尾等于一身,是五大瑞獸之一,古人認為:“麒麟出沒處,必有祥瑞?!?/p>
麒麟是傳統瑞獸,蹲伏于梨園子弟門前,等候天降紫微星。
安家姐妹趕到時,大門是敞開著的,往院里走去,發現屋子里已經站滿人,只等兩人來拜師。
曲藝行,講究輩分。
陳家譜上總共八位弟子,七男一女,其余是師伯輩的演員,搭伙演出,算是合作伙伴,不在陳家家譜上。
大師兄袁騰是孤兒,從小在師父膝下長大,跟隨師父時間最長;二師兄是謝杰,也是眾弟子中最刻苦的弟子;三師兄潘龍是陳青云舊友之子,陳青云受故人所托,代為照顧;這三位師兄是兒徒,即像兒子一般的弟子。
四師兄孫虎家里開豬肉檔的,滿身膘,長得滑稽、逗趣,是個天生的丑角,頗受老觀眾喜歡;五師兄舒青出身梨園世家,其父與陳青云交好,又敬佩陳師傅為人剛正不阿,且因戲曲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即老子不收兒子為徒,怕下不了手管教,故讓兒子列入陳家門墻;六師兄呂華則是父母皆無門路,怕兒子生存無計,在荔園日日堵著陳青云,要他收下兒子為徒。陳青云不勝其煩,勉為其難地同意了;七師兄徐衡年方十二,入門剛滿三年,文質彬彬,頗有家資,從小跟著祖父在泡在荔園聽戲,什么都不喜歡,偏偏喜歡粵劇,硬要拜在陳青云門下,家里人攔不住,只好隨他去。
陳青云是個鰥夫,中年喪妻后不再續娶,與幾位弟子同吃同住,師徒如父子。
而師姐陸嘉琪,家中只有寡母,別無可依。因嗓子好,同安家姐妹一樣,從小唱戲養家。
陳青云的劇團不缺男角,可會唱的女角不好找,一開始陸嘉琪是以搭伙方式加入,后來想跟陳師父學藝,便拜了師。陸嘉琪家住旺角,不在陳宅長住,只午間小憩住西邊耳房。
陳青云雖然傳統,卻不是迂腐之人,在拜師儀式上,盡可能刪繁就簡。該走的步驟得走,其余的能減則減。
天地君恩師,舊戲班子跪地拜師,這是必不可少的。
陳宅大堂正中間,供著華光大帝的神像,八仙桌上供著三牲、五果、香花、美酒等貢品,香爐置于神像下,半截殘香插滿香爐。八仙桌下,放了三個棕色的蒲團,年深日久,膝蓋摩擦處,色澤半褪,黑垢油亮。
梨園行,多奉唐玄宗為祖師爺,一是感激唐玄宗對戲曲藝術的推動,二來也是在借光。而廣府文化獨特,粵劇伶人獨尊華光大帝為祖師爺。
傳說中,華光大帝原是靈山如來佛弟子妙吉祥的化身,被玉皇大帝封為兵馬大元帥,因鬧瓊花宴,自命為華光。后轉世,修成正果,屬于南帝,又恰好掌管火之神。粵劇是南方地方戲,歸南帝管轄,且戲臺都是竹子與木頭搭成,炮竹不斷,難免會引起火災,于是粵劇伶人奉火神華光大帝為保護神。
此事真假勿論,不過是廣府粵劇文化的一種精神象征。
每逢農歷九月二十八華光神誕,粵劇戲班均舉行隆重的祭祖師爺活動。凡新戲臺落成,或戲班開鑼前,照例在戲臺上祭拜華光大帝,才能鳴鑼開場,這是粵劇界不成文的規定。
天大地大,祖師爺最大。
兩人同時拜師,按年齡序齒,安初薇是師姐,安凌嫣是小師妹。遵循舊例,安家姐妹先上香、斟酒,再叩拜粵劇祖師爺。至于束脩六禮,因陳青云本意是一切從簡,并未與弟子提起,安家姐妹無從知道,于是跳過這一環節。
陳青云坐在上首,姐妹倆一起磕頭拜師。袁騰端上熱茶,兩人各捧一盞,跪在蒲團上向師父敬奉茶水,執弟子之禮。
梨花木托盤上,一截紅綢,兩把戒尺臥于紅綢之上,謝杰適時端上來。
一人捧一把戒尺,雙手呈給陳師父,表示愿意遵從師父教誨。陳青云舉起戒尺于安初薇、安凌嫣額頭、雙肩上各點一下。點額,是盼弟子早日開竅,學有所成;點肩,則是肩有所擔,意味著能扛起粵劇興衰的重擔。
陳青云贈兩位弟子三樣禮物:蔥、芹和糕,其寓意分別是聰明、勤學及藝高。
三把太師椅上,坐著陳青云請來三位搭伙人,也是他的老伙計,老生沈筠、凈角齊子初和丑角雷廷。這三人,分別是代師、保師和引師。
代師,是可替師父傳授技藝的人;保師,是保證師徒關系和諧的人;引師,是介紹師父與弟子認識的人。只是走個過場遵循舊制而已,陳青云不打算假手于人,他要親自教授技藝。
兩人起身,朝三位見證人鞠躬。
一般來說,拜師貼是學徒敬呈師父的,可她們哪里懂這些,沒人提前通個聲,上門納頭就拜,還好陳青云吩咐袁騰事先備下。陳師父在拜師貼上簽字蓋手印,三位見證人亦如是。
隨后,陳青云凈手后,請出家譜。他拈起筆架上懸掛著的小狼毫,女弟子陸嘉琪研好墨,伺候師父開筆。
陳青云蘸滿墨水,狼毫于卷上游走幾個回合,安家姐妹便正式列入陳家門墻。陳老板一下子收了兩位女弟子,剛好湊夠十位徒弟,也算是十全十美。
拜師禮畢,頑徒孫虎擦亮火柴,點燃引子,鞭炮轟然而起。
這一年,陳青云師父在長廊邊上種了幾株紫藤花,用竹子搭起了花架。新辟出一塊小菜園,種些瓜果時蔬,墻角還栽了幾株葡萄樹。
不久,紫藤花在花架上熱烈地盛開。
紫藤蘿常見于華北地區,在香港并不多見。其羽狀復葉,小葉卵狀長圓形,堇青色花冠,花繁而香,是小凌嫣喜歡的落葉藤本植物。
安家姐妹入門晚,要從基礎學起。師兄弟入門早,童子功已練就,于是幫兩人開腿壓胯,教打拳打把式,蹲梅花樁等。
安初薇拜師已是十三歲,入門太晚,天資又不高。別看她性子軟,卻一身硬骨頭,大抵是男女有別,師兄不敢貿然上手,只好由陸師姐貼身教授。陸師姐瞧著面善,練功卻是下死功夫,對師妹同樣嚴格,她板著臉踩初薇的腿,尖銳的疼痛令初薇淚流滿臉,卻不敢大喊大叫。
小凌嫣年齡尚小,骨頭軟,跟著師兄師姐練幾天基本功,學得七七八八。之后,一直是師父親自教授她練功和學戲。
天資聰慧如陸師姐,十二歲拜師,扎扎實實練了三年基本功,才得師父教授幾句唱戲。小凌嫣竟然學藝不足一月,便得師父傾囊相授,這擱誰誰不眼紅?
大半年下來,瞧著小師妹一天比一天長進,唱腔身法神態已經不弱于學藝十年的演員,任誰看了都大為震驚。
稚子未入行,已勝過千萬人。
果然,戲曲這行當,還是吃天賦。
有的人一句學十年,尚且是末流。有的人一開口技驚四座,更勝于十年坐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