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香港體育館,即紅磡體育館落成,在香港轟動一時,電視臺全程播放。
紅館落成,政界多位大人物揭幕,娛樂圈兩百多位明星出席,熱鬧非凡。關于紅館的新聞,電視連續報道幾個月,又成日掛在商場的大屏幕上輪播,幾乎是婦孺皆知。
彼時,因唱歌唱戲耽誤功課,安初薇高考落榜了。其實,她心里明白,就算考上大學,陳慧也不舍得花那么多錢供她上學。初薇憤憤不平的是,小凌嫣初中畢業后,母親竟不肯送妹妹上學,安家姐妹一下子無書可讀,從業余賣唱成了真正的天涯歌女。
彼時,從彌敦道到尖沙咀,從歌廳到戲臺,一天最多趕十幾場。哪里有錢賺,安家姐妹就去哪里演出。
“要是有一天,我能在紅館開演唱會就好了?!弊6\囑s往下一場演出,望著宏偉的紅磡體育館,安凌嫣意動,感慨地說了一句。
“你做什么美夢?!彼齻冞@種小歌女,只配在夜總會、游樂場這些娛樂場所登臺,能在容納兩萬多觀眾的香港體育館開演唱會,恐怕很多大歌星都不敢妄想。
不過隨口一說,每天要做的事太多,在路上也要練嗓子,背戲詞,安凌嫣沒有時間多想。人在饑寒時,談夢想太奢侈,先吃飽飯再說。
趕完九龍的演出,兩人搭渡輪前往澳門唱歌。澳門夜總會給的錢多,陳慧說什么也要姐妹倆在澳門駐唱,時間安排晚上十點半,難得的壓軸表演。
寒冬臘月,夜總會熱火朝天,在里頭尚不知臘月的苦楚。甫一出門,寒風侵肌,薄外套和短裙,抵擋不住凜冽寒風。南方的溫度不見得多低,但濕冷要人命,直鉆入骨縫里去,讓人渾身發顫。
朔風凜冽,街上乏人,了無遮擋處。兩人雙腿凍得青紫,走不動道,時間本就緊迫,一耽擱便錯過回港的最后一班渡輪。
澳門港口清冷寥落,船早已駛離港口,次日最早的渡輪六點鐘才開。
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有錢也舍不得開房。想來想去,只好夜宿渡口。幸運的是,不是孤身一人,再艱難也有彼此風雨為伴。
天上半輪明月,海面薄霧騰空,天地混沌,只聽得風聲緊,海水呼嘯。幾盞橘黃的路燈,稀碎的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瀲滟。夜風推著浪走,嘩嘩作響,兩人走在岸邊,對岸似星火的霓虹燈朦朧可見,夜色中的香港依舊熱鬧。
同樣是水載愁情,心中悵然。此情此景,像在戲臺上演過的一出折子戲《十八相送》。梁祝分別時,因祝英臺不舍,送梁山伯山一程水一程。
兩人都是懷春的少女,尤其喜歡這出戲。
安凌嫣輕輕哼著粵劇,見四下無人,在深夜里對著山水過過戲癮。在戲臺上,她反串過梁山伯,也演過祝英臺,對男女主角的臺詞全然熟悉。于是。初薇子喉唱女聲,凌嫣平喉唱男聲,子喉比平喉的調子要高八度。
安初薇總是演祝英臺,對梁山伯的臺詞不甚熟悉,只酬和祝英臺的戲詞。
祝英臺:書房門前一枝梅,枝上鳥兒對打對。喜鵲滿樹喳喳叫,向你梁兄報喜來。
梁山伯:弟兄二人出門來,門前喜鵲成雙對。從來喜鵲報喜訊,恭喜賢弟一路平安把家歸。
祝英臺;清清荷葉清水塘
梁山伯:鴛鴦成對又成雙
……
就這樣,兩人站在海邊,望著對岸的香港島,唱完一出《十八相送》。
翻騰的海浪,在孤寂的夜里躁動,似乎在為她們鼓掌歡呼。
全情投入時,并未覺得多冷。一歇下來,海浪拍岸,一股腦攜著寒風沖過來。即便沒被濺到,這股浪似乎直灌入心里,頓時涼了半截身子。身上的衫只靚不暖,立于寒夜中,陡然冷得寒毛直立,渾身發顫。
安家姐妹抱著彼此,往回跑,想找個避風處。但無論躲哪里,始終都是室外,狂風呼嘯,幾乎凍死個人。
渡口無人值班,保衛亭的門虛掩著。在模糊的光影下,安凌嫣趴在門上半瞇著眼瞧玻璃窗內的情形,確認里頭無人后,迅速拉開門,讓初薇先進去。保衛亭過于狹窄,不足兩平方,長桌占去一半面積,余下只有一把椅子,安初薇坐下,安凌嫣沒處落座。
“安安,坐我腿上吧?!卑渤蹀迸呐淖约旱拇笸?,招呼妹妹過來。
實在是沒別處可容身,又無多余凳子可坐,安凌嫣只能試探地坐姐姐腿上,她抱歉地說:“姐,你要是累了,就換過來坐?!?/p>
“沒事,你這般瘦,沒什么重量,不累的。”這一年,小凌嫣抽條了,身高近五尺,僅有七十磅,長手長腳,像只猴子。
坐穩后,安凌嫣抱著姐姐的腰,安初薇怕妹妹掉下去,摟著她的肩膀。兩人又累又困,抱著對方互相取暖,糊弄一宿。
夜微明,魚肚白在天際翻涌。安初薇警醒,先醒了,一看墻上的掛鐘,凌晨五點。閉上眼,迷迷糊糊中捱到六點,初薇才喚醒妹妹。兩人渾身冰冷,饑腸轆轆,在買票上渡前,先找個地方吃口熱湯。
澳門地方小,彼時未大規模填海,眼瞅著幾步就要走完。
主城的屏幕上,循環播放著紅館落成的消息,說是臺灣的大歌星鄧麗君就要來紅館辦演唱會。
“都是唱歌的,為什么歌女和歌星差這么多?”看著熒幕,安凌嫣艷羨地嘟囔一句。
“人家是大明星,我們是小歌女?!毙×桄烫旆指哂趾脛伲幪幰獱幰活^。初薇只想擁有平凡的幸福,不奢望擠破頭成為紅人。
“我不管,有一天我一定要在紅館開一場演唱會?!卑擦桄倘诵】跉獯?。
安初薇噗嗤笑出來,摸摸小凌嫣硬扎扎的發梢。向來,只有最紅的歌星才能在紅館開演唱會,妹妹這白日夢做得也真是好笑,“你是不是沒睡醒?”
“沒有,我以后一定會比鄧麗君還出名?!?/p>
一個是天上明月,一個是人間溝渠。
天下歌星泛泛,沒有比鄧麗君更出名的,她們這種天涯歌女與人家更是天淵之隔,安初薇沒理會妹妹胡說八道。
半圈紅日掛在水面上,像老字號蓮香樓里賣的咸蛋黃。到處是高樓大廈,街道干凈得找不出一片葉子。只是地方太小,街道又空,過堂風一陣緊似一陣,姐妹倆穿著短裙,被風趕得滿城亂竄。
天光發白,店鋪尚未開門,兩人在寒風中跑了一圈,才在街角找到阿叔擺攤賣早餐。
“你兩個小女仔要什么?”阿叔邊打哈欠邊招呼客人。
“兩碗豆腐花,兩個包子和一根油條?!卑擦桄檀嗌卣f。
接過早餐,兩人在路邊狼吞虎咽。
熱騰騰的湯水吞咽下去后,身上逐漸回暖,總算有了點人氣。此地不宜久留,她們趕緊朝渡口跑過去,趕最早的一班渡輪回家。
太困太凍了,只想早點回家,悶頭睡一覺。
天蒙蒙亮,兩人緊趕慢趕總算趕上第一班渡輪,船艙上沒幾個人。也是,沒有要緊事,誰會在冬日清晨出門。
下了渡輪,轉兩趟電車回到家,已是日出東方。
一宿沒歸家,陳慧并不擔心她們的安危,只關心賺了多少錢。實際上,姐妹倆演出的費用去年就提了上去,小費也越來越多,買房夠嗆,但一家人已不再缺衣少食。不過,陳慧總以小費最多時為參照物,一旦兩人賺的錢低于最高數額,少不了挨打挨罵。
陳慧恨不得兩個女兒是貔貅轉世,不吃不喝,還會賺大把錢。
挨完罵,兩人得以上床睡覺。因無事可做,陳慧也回去睡回籠覺,鼾聲如雷,安凌嫣心情不好,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怎么也睡不著。
雙手如藤蔓般纏繞在姐姐腰上,這是小凌嫣與姐姐撒嬌的慣有動作。她有些悶悶不樂,怕陳慧聽見,特意壓低嗓音:“姐姐,為什么媽咪不愛我們,只愛哥哥?”賺錢養家這么多年,為什么媽咪從來不愛她們?即便長到十幾歲,她也沒想明白這件事。
“因為我們是女仔,不是男仔?!背蹀钡坏匕褮埧岬氖聦嵭钥冢@是她們永遠無力改變的現實。
人生有些結果,其實早已寫在DNA里了。
“為什么男仔就得意,我們處處不如意?”小凌嫣滿腔不解,憤然出口。
安安還太小,晚些知道真相,才不會對這個世界大失所望。
“以后你就知道啦。不過,正是因為沒人愛我們,我們更加要愛自己,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會永遠對自己好?!比诵碾U惡,即便初薇心地純善,卻并不是一無所知。
“我偏不,我就要比所有男仔都出色?!毙×桄贪浩痤^看著窗外的天,隱隱感覺到阻力,眉宇間卻堅定不移。小小女仔,已有青云之志,一身鋼筋鐵骨,不甘心被現實俘虜,成為那等無足輕重的女仔,亦不會束手就擒。
其實,何止呢。女人想比男人出色,全世界都是阻力。
安初薇乖巧慣了,以為只是妹妹的一時戲語。在她的認知中,哪行哪業都是男人說了算,女仔怎么會比男仔還叻?
殊不知,日后整個華人世界以安凌嫣為王,她不僅敢于挑戰男權時代,亦成功為女性撕開一個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