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陳宅。
師兄弟在院里練功,安凌嫣喊完嗓子,順手拿過墻角的花槍。陳青云給安凌嫣排了一出穆桂英掛帥,耍花槍是武旦的基本功之一。
簪纓花槍,在她手中像是有了生命。手腕翻騰,快到出現幻影。花槍脫手,攀附在背上旋轉三圈,手腕承接過來,隨意翻轉幾圈,花槍在小臂上轉成彩色風車。
她身上的每塊骨頭和肌肉,似乎都知道應該怎么發力。如此出神入化的手法,真叫人拍板叫絕。
久之,略覺無趣,小凌嫣手腕一翻,擒住花槍,隨意擲于地上,轉身奔回西廂房拿出心愛的黑色軟鞭。
“師父,我練完花槍,現在練鞭子。”陳青云不太喜歡她玩鞭子,小凌嫣只有練完晨功后,偷空玩一兩個小時。
“呂師兄”,見師父默許了,她趕緊叫:“要不要試下我的鞭子?”
眾多師兄弟中,謝杰身手最好,因為是大塊頭,動作有點笨拙,像一只呆頭鵝。同樣學武生出身的呂華,身手雖不如謝杰,但勝在靈敏。
“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行,你能接我十鞭,我什么都答應你。不過,你換件衫先,穿厚點。”呂華還未說條件,就被性子急的小師妹搶白。
小凌嫣舞起鞭子,劈空而來,靈敏如蛇,呂華快速閃避,險險避過。
鞭影如風,左右包抄,呂華以掌撐地,貼地挪動,又險避過去。
才幾分鐘,呂華已是滿頭大汗。鬧了一會,小凌嫣卻不盡興,想玩點新鮮的,給徐衡遞個眼神:“徐師兄,快幫我拿著杯子。”
她隔空丟一個茶盞過來,徐衡手腕一翻轉,早已在手心,這是兩人練功時的默契。
剛年滿十六歲的徐衡,穿著一身白褂子黑水褲,他不愛穿半袖褂子,大熱天也是潔凈的長褂水褲。徐衡手里捧著拳頭大小的茶盞,陪著小師妹練功。安凌嫣揮鞭過來,鞭風吹起他的額發,拂過俊朗的眉目。
徐衡舒展胳膊,右手托舉著茶盞,骨骼清晰的長指一如杯身般瓷白無瑕。鞭風呼嘯而來,他毫無懼色,右手穩如泰山,眼瞧著軟鞭如靈蛇般纏住杯身,小師妹稍微用力,茶盞杯子離了手心,騰空而起。
小師妹耍得一手好鞭子,眾師兄皆羨慕不已。每到她揮鞭子時,他們紛紛圍攏過來,或坐欄桿或靠著柱子,凝神盯著她手里的鞭子。以往安凌嫣練的是以鞭擊物,百發百中后便膩味,又換了個新花樣。小凌嫣少年心性,總在追求新花樣,這是她首次嘗試以鞭代手取物,旁觀的師兄大氣不敢喘,反倒比她更緊張。
安凌嫣手腕翻轉半圈,鞭子一收,茶盞迎風遞過來,眼瞧著就要到手。突然,大廳里的吵鬧起來,她一分心,杯盞應聲而落,碎成幾瓣,功敗垂成。
大廳里的吵鬧聲,是龍虎這對師兄弟打架的緣故。
幾人迅速跑回堂屋,才知曉原來是角色安排不當,把潘龍演的丑角錯排給孫虎。師兄弟里,徐衡、舒青是小生、老生路線,謝杰、呂華是武生,潘龍和孫虎演丑角。袁騰有武生的功架子,卻沒有生角色的俏模樣,也是丑角演得多些。
不過,袁騰志不在此,并不爭竟。而龍虎兄弟年齡相仿,因角色之爭,積怨已久。
潘龍一拳頭砸過去,孫虎雖胖卻也靈巧,一個閃躲避了過去,潘龍收拳不及,打碎了八仙桌上紫砂壺。孫虎一腳踹過去,潘龍翻身越過八仙桌,孫虎收勢不及,一腳踢碎桌上的玉扳指。
好巧不巧,這正是陳青云最愛的兩樣物件,有二十多個年頭。剛才,陳青云在大廳看弟子練功,想起來要為弟子排戲,便擱下紫砂壺回屋寫本子去了。正巧前幾天練功時傷到拇指,于是他取下玉扳指,用紅緞子裹著放在八仙桌上,忘了放回抽屜。
陳青云是一位唱戲的規矩人,為了保護嗓子,從來不碰煙酒,只愛飲茶玩玉。曲藝圈,多數人喜歡玩文玩盤核桃,他手里沒幾個現銀,不興這套。這把紫砂壺,是二十多年前老友所送,拳頭大小,釉色勻凈,素常出門拜訪親友,必定揣上它。沒事時,喜歡看風從窗臺來去,聽聽風聲把線裝書吹得噗噗作響。他端坐案前,慢慢執起紫砂壺,從壺口倒入淡黃色的透明茶水,捧起茶盞,抿一口,轉著家傳的玉扳指沉思,偶爾來了興致,唱上幾段粵曲。
一堆男孩子住一塊,哪有不打架的,師兄弟沒有隔夜的仇,第二天好得跟一個人似的。糟糕的是,這對莽撞人打碎師父最愛的兩大物件,兩人霎時愣住,齊齊慌了手腳,不知如何為自己開脫。
“你們就這點能耐,為了個龍套,向自己人揮拳豁腿,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陸嘉琪見兩人臉色蒼白,趕緊把紫砂壺碎片撿到紅色緞子中,與碎成幾段的玉扳指合在一處。
“要是能演主角,誰愿意演龍套?”孫虎氣不平,忍不住為自個辯白。
他們要是臺柱子,用得著為一個龍套角色大打出手嗎?
“這是在含沙射影呢?”陸嘉琪被兩個不知好歹的師弟氣笑了。
安師妹縱使天賦過人,奈何年齡太小,難以撐場。所以,眼下依舊是陸嘉琪與舒青擔任主角,有合適的戲碼安凌嫣會出演正旦,偶爾初薇也與呂華擔任重要角色。
“我告訴你們,男角與女角不沖突,我和安師妹是演主角,但我們演的是女旦,又不是小生。”即便安師妹偶爾反串男角,但小師妹能演的,龍虎兄弟夠不著,不存在資源沖突一說。
此時,袁騰不在家,謝杰自認擔不了主,也是個龍套角色,頗為沮喪,沒有開口調解的意愿。這個話題過于敏感,說不定會讓師兄弟再度大打出手,徐衡看一眼舒青、呂華,兩人沉默不言,于是挪開了話題:“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紫砂壺和玉扳指該怎么辦?”
“這是師父最愛的玩意,怎么辦才好?”
“師父最愛的不是紫砂壺”,陸嘉琪下巴一點,眾人的目光落在外圈的小師妹身上。
孫虎是個莽撞人,哪懂這層意思。
“讓小師妹幫你們求情。”孫虎太笨了,楊師姐只好挑破窗紙。只要安凌嫣開口求情,五十個板子落在身上,就成了輕飄飄的口頭訓誡。
闖江湖的人,向來義字當頭。
本來,安凌嫣來得晚些,瞧著師姐手里的碎片,惋惜不已。聽到師姐點到自己,安凌嫣打眼望去,只見一群人惶恐不安,像是驚弓之鳥。她皺著的眉頭倒是舒展,有些無所謂地笑笑,直接攬鍋:“無礙,就說是我撞壞的,與師兄無關,師父不會生我的氣。不過,我一個要求...”
“什么?”
“作為贖罪,兩位師兄湊錢送師父一套紫砂壺和玉扳指。”安凌嫣不介意代人受過,師父興許不會嚴懲她。只是,這是師父心愛之物,她舍不得師父難過。
“沒問題,包在我們身上。”潘龍是師兄,先應下來。
孫虎本來對師父偏愛安凌嫣頗有微詞,此時感動不已,難為情地說了句:“謝謝”。
安凌嫣擺擺手,正想說什么,看見沉默許久的姐姐努努嘴,用唇語提示師父的到來,她立即噤聲。別人與安初薇沒有這個默契,尚未察覺這點。
徐衡正打算開口,只見一身玄衣閃現,抬眸一看師父正踱步而來,頃刻間被陸師姐扯走。
只一霎那,眾人落荒而逃,全部閃到紫藤架子后方的轉角處。安凌嫣一人站在階梯下,手里握著師姐匆忙遞來的一捧碎片,望著師父一步步逼近。
呃,你們不至于怕成這樣吧,好像師父是吃人的老虎一般。
倉促間,安凌嫣打好腹稿,努力憋出一泡眼淚,試圖唱好這出戲。然后,再鼓足勁,雙手捧著紫砂壺和玉扳指的殘骸,一副十分懊惱的樣子,眼淚汪汪地看著師父,帶著哭腔說:“師父,對不起。我剛剛在這練鞭子,一下子沒控制好力道,打碎了您的心愛之物。”
轉角處的幾人抖抖索索,打頭的謝杰忍不住探出頭瞧一瞧,覷到小師妹的半邊側臉,被她滿臉的愧疚與眼中的濕意所驚到。這表演毫無破綻,如果他不是知情人,肯定也會被迷惑,他喃喃自語:“小師妹真是天生好演技。”身旁的人雖不知小師妹具體如何應對,下意識紛紛點頭。
小師妹在藝術上極其恐怖的天分,誰又有一較之力?!
陳青云站在臺階之上,俯視著滿臉誠懇的女弟子,狀似無意地瞥一眼三五米外的黑色軟鞭,以及墻角處漏出的半截黑白衣衫。這個小女仔,當真以為他糊涂到不明事理?
這些老物件陪伴他多年,卻不是非要不可。比起這些物件的折損,他更見不得弟子畏畏縮縮,做錯事就要敢于承擔,讓十四歲的小師妹出頭算什么男子漢?
“讓你師兄出來。”渾厚蒼勁的嗓音,讓墻角處的幾人為之一振。
小凌嫣硬著頭皮承擔下所有,“師父,不關他們的事,是我打碎的,我會重新給您買一樣的。”
看著女弟子堅定不移的神情,陳青云決定成全她的義舉。
“去祠堂跪著吧,午飯不許吃。”
“是”,安凌嫣早猜到這一懲罰,心里松了一口氣。一餐不吃無所謂,下午趕場演出,路上買幾個油條包子墊墊肚子。
午飯時,兩個罪魁禍首不敢露臉,安凌嫣不在場,其余人不敢上桌,眾人陪著小師妹挨餓。龍虎師兄弟拿出私房錢,買一大袋包子,師兄妹一人拿幾個。幾個大小伙子,這點東西不夠塞牙縫,卻生生摳下幾個包子,等小師妹從祠堂出來。
因師兄犯事不小,安凌嫣心里有些愧疚,竟老老實實在蒲團上跪滿兩個小時。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小凌嫣拖著麻木的雙腿慢慢挪出來。挪到臺階位置,腳軟使不上力氣,她干脆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抬頭看見徐衡拎著一袋吃食在等著她。
她腹中空虛,腳下虛軟,卻下意識裝作俏皮的樣子,打趣道:“中午是不是吃大餐了?”
徐師兄心疼地摸摸她的腦袋,把袋子里的肉包子遞過去,還有她最愛的橘子汽水。
“中午沒有人吃飯,師父也沒有用餐。”
小凌嫣邊啃包子,邊安慰師兄:“沒事,我也不是頭回跪。每次闖禍,最多就是跪祠堂,要是師兄犯錯,少不了挨頓打。”
“以后,不要總是強出頭。”他斂下眼里的情緒,對自己產生一股惱意。
“我們都是一家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