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園門前,貼著小凌嫣約莫三尺來高的藝術照,半是花面戲妝,半是舞臺濃妝。一張俏臉,兩般迥然不同的風格,可知是劇院與歌廳聯合宣傳。只見鴉鬢挽起,左邊是烏煙勾眉,紅粉搽面,吊梢眉脈脈秋波,下首一排小字:最年輕梅花獎得主“女新馬”小湘云;右邊是柳葉細眉,烈焰紅唇,芙蓉面笑意盈盈,下首一排小字:九龍城頭牌歌女凌云。
這大幅靚麗的藝術照,引得不少路人駐足觀看,看客魚貫而入。
來這么多人,這戲肯定不孬。
不多時,池子里滿了,有些人竟然買的是站票。
一進劇場,陳青云的水牌撤了,換上小湘云”的牌子。在這地帶,陳青云的名號十分響亮,竟被輕易取代,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老戲迷紛紛感慨不已。
很快,鑼鼓齊天,下午場開演了。
這折戲是粵劇名段《十八相送》,安初薇飾演祝英臺,安凌嫣反串梁山伯。兩人同臺,雖是平喉唱法,為了區分人物,小湘云唱腔更為渾厚。
戲臺上,即便年少成名,小湘云也是從小角色過渡到主角,近來才漸漸成為臺柱子。不同的是,天賦異稟的小湘云只唱A角,資質一般的安初薇一般是B角。從十二歲開始擔任主角,小湘云唱了幾年戲,已是掛出名字就能賣座的紅角兒。今日滿坑滿谷的觀眾,除了某些是陳青云的老戲迷,其余全奔著“女新馬”小湘云而來。舊戲班子,是名角挑班制,除了主角,配角、龍套都是傍角兒。
可以說,同根生的安家姐妹,從此有了不同的命運。以前,安初薇文靜美麗,備受追捧;今后,安凌嫣璞玉拋光,輝煌燦爛。
即將十五歲的小湘云躥到一米六五,厚厚的油彩抹上,全身披掛,身段風流,早不見小孩的模樣,臺上的技藝慢慢領會,已然是紅角兒全面蓄勢待發的階段。剛滿二十歲的初薇,雖比不過妹妹,亦可壓別人一頭。
甫一出場,尚未開嗓,小湘云便贏得滿堂彩,臺下戲迷一聲高過一聲的喝彩。
祝英臺先開嗓,深情款款地唱道:“梁兄啊,英臺若是女紅妝,梁兄愿不愿配鴛鴦。”
不解人意的愣頭青梁山伯,輕晃腦袋搖搖頭:“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
心急的祝英臺,藏不住情意,連忙開口:“眼前還有一口井,不知道井水有多深。你看那井底兩個影,一男一女笑盈盈。”英臺探頭去看井里,只見俏麗紅妝扮成俊朗書生,只差明說九娘是女郎。
梁山伯卻生氣:“愚兄明明是男子漢,你為何將我比女人。”
祝英臺見他不開竅,一時語塞。
戲臺中人,厚厚的油彩遮住原本的面目,任知行越看越眼熟,依稀瞧得出是歌廳里的姐妹倆。安凌嫣唱歌明顯是女調,顯然不是坤生出身,一個旦角竟把平喉唱得這么出色,實在不可小覷。
方才來得心急,他沒看到門前的藝術照,現下一肚子困惑。
下戲后,他穿過人群,去后臺找安凌嫣。
方正的戲箱放著一個復古的褐色妝鏡匣,鏡子支起來,小抽屜里一堆油彩和各式刷子。旁邊放著一盆熱水,氤氳熱氣上騰,塑料盒上擱著淡黃色的硫磺香皂。
“早扮三光,晚扮三慌”,于戲曲演員而言,化妝與卸妝都是極其痛苦的過程,及早打扮會從容些,稍晚了容易慌手慌腳。只因,油彩粘浮力很強,需要借助香皂的清潔力度,才能卸掉臉上厚重的油彩。
安初薇拆掉水鬢片子,解開纏在頭上的層層水紗,再松開勒頭的帶子。
坐在圓凳上的安凌嫣動作麻利,早已卸掉頭上的裝飾,雙手捧起熱水打濕面部,搓幾個來回香皂,就著熱水洗掉臉上的油彩,露出光潔年輕的面孔,拿起旁邊的毛巾擦干凈臉上的水。敞開膀子甩趕緊手上的水,打算換掉身上的戲服,換上演出服,趕場演出。
安家姐妹每天只唱一場戲,這是師父給她們的特權。
頭戴儒巾,身穿青色斜領長衫,作書生打扮的徐師兄從下場口走過來:“小師妹,有人找你。”
“誰找我?”
俊朗不凡的徐師兄聳聳肩,未完全倒回倉,嗓音沙沙的,不似從前亮堂:“我不知。”
安凌嫣走出化妝室,一位沒有腰身的矮胖男子在候著她。腿還沒她的長,短衫被啤酒肚撐出幾寸遠,長得好像加菲貓。
這寒磣的長相,落在鐘意靚仔的安凌嫣眼中,有些令人發笑。
徐衡師兄為人正派,不會消遣她。但是,她又不認識這個男人,他找她有什么事?
“你好!”她試探著打聲招呼。
“你好!我是新秀大賽負責人任知行,這次是專程來邀請你參賽。”為樂壇挖掘新人,他沒少往臥虎藏龍的地方跑,出入可以沒有酒,卻不能不帶報名表。
任知行遞過來兩張新秀大賽報名表,“你一定要來參賽。”
安凌嫣在電臺里聽過新秀大賽籌備的消息,這對于她們的確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去嗎?”
“可以,我不是給你兩張嘛。”他早就料到,兩人會一起參加比賽。
新秀大賽本就是面向全體華人的歌唱比賽,識唱歌的皆可以參賽,安初薇唱得也不錯,只是條件沒她好。如果說,安凌嫣是冠軍苗子,安初薇只是普通選手,很難走到決賽。
“多謝!”
正好遇上演老生的陳師父下戲,她拿著報名表與師父商量:“師父,我要去參加唱歌比賽。”
“好好的戲不唱,參加什么唱歌比賽!”陳青云停下手上的動作,這幾年他最怕的不是小湘云紅不了,而是旁人來跟他搶人。果不其然,縱使千防萬防,依舊避免不了。這才剛嶄露頭角,立即有人來挖粵劇界的墻角。
“有人讓我去參加,我也想試一試。”隨著安家母子胃口漸大,兩人唱戲與唱歌兼顧,艱難養家。
“不用試”,他疊好衣物裝箱,哐當一聲合上箱子。盡管介意女弟子不好好唱戲,他知道璞玉已經拋光,始終會被人看見,“你是我的徒弟,區區一個歌唱比賽,怎么會贏不了。”
“多謝師父。”
“以后你還會不會唱戲?”這是他最擔心的問題。
“會。如果輸了,就回來唱戲。要是贏了,我也會繼續唱戲,這樣會有更多人看我的戲。”小湘云信誓旦旦地說。
多年來,兼顧唱戲與唱歌并不是難事,區區一個比賽,有什么大不了。即便進入娛樂圈,她同樣可以兩手抓。
“好了,你去吧!”望著弟子天真爛漫的年輕面孔,陳青云心頭微堵。
“多謝師父!”許多人學藝三五年,也只是后臺拉幕的小嘍啰。區區七年學戲,小湘云便可以在香江粵劇圈混出名堂,還得多虧師父傾囊相授,且問眾師兄弟誰不眼紅。小湘云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在她心里師父就是父親。
謝杰穿著武將的大靠從下場門躥到后臺,尚未沒站穩,著急開腔:“安妹妹,聽說你要去參加新秀大賽?”
“好好練你的功去,但凡你開點竅,也不會學了十幾年戲,也張不開口。”陳青云正心煩著,看見不爭氣的徒弟,忍不住遷怒于他。
謝杰被擠兌得多了,早想開了,“師父,你不是說過再用功傻子,也沒有天賦好的靈醒人厲害嘛。”
他就是天資如此,有什么辦法?
天才只是個例,資質平平的普通人才是絕大多數。
一個大角兒底下,壓死大半個粵劇圈的人,平庸之輩不單是謝杰一人。
天下人都如此,他有什么可羞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