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九龍陳宅。
師兄弟在練基本功,踢槍喊嗓子忙得不亦樂乎。
安凌嫣沒有舞槍弄棒,她拄著紅纓槍,站在院子里,看著紅漆剝落的大門,虎著臉發愣。
昨兒才跪了祠堂,今日見小師妹怏怏不樂,謝杰忙不迭上前關心。
“小師妹,都要成為大紅人,為什么還不開心?”
“紅個鬼啊,我連件衫都沒,怎么去比賽?”她白他一眼,心里沮喪不已。
見不得她愁眉不展,謝杰有了主意。
“你跟我來”,謝杰拉著她往大廳里跑,知道她不愛去他們那屋,便撇下她去東廂房。
“你去做什么啊大佬?”
東廂房是大通鋪,現下住著六個師兄弟,每人有個柜子放私人物品,謝杰嚴防死守才攢下點零花錢,壓在被子底下,鎖在柜子里,僅這點東西,常常擔驚受怕,生怕師兄弟撬鎖偷了去。
好在他傻歸啥,明白財不露白,平時從不敢拿出來,只趁人不在,偷偷把零錢放進去。在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竟然瞞過所有人,無人知曉他匣中有錢。
一群大老爺們住的地方,味道不會好到哪里去,小凌嫣以前沒少進去揪人,今日情緒不佳,不愿聞這股臭味。她百無聊賴地倚著門框,一步也不肯踏足屋內。
不一會兒,他抱著一個老虎形態的陶瓷存錢罐過來。
“這里有”,說著就當著她的面摔了存錢罐,硬幣、紙幣散一地,小票居多,一看就是存了不少時日。
早上練晨功,謝杰穿白褂子、腰間綁著紅腰帶,寬松的黑色水褲。他以衣為兜,把錢幣全收攏在兜里,捧到她面前,眉眼帶笑,極為真誠。
“這些是我所有的錢,都給你”,謝杰跟著師父學戲,雖早已出師,在劇團卻是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分的錢不多。按荔園行的規矩,三年內的收入歸師父,現未滿三年,分文不取。這些是師父與父母給他的零花錢,他舍不得花,全攢在里頭。
謝杰嗓子不好,唱不了主角,師父也捧過他,給他排過一出大戲,可惜他演的趙云賣不上票,只好砍了。師父看出他實在成不了角兒,也就沒下文。比他晚幾年入門的徐衡師弟開始演主角,他在臺上卻不尷不尬的,小嘍啰當得,武將也演過。
唱戲這行當,能耐都在臺上,不是靠別人捧出來的。如要硬捧,一張口便露怯,丟人的不只是自己,甚至帶累門戶蒙羞。
安凌嫣小有名氣,唱歌與唱戲掙得不少,收入是謝杰的好幾倍,但錢不過她手,甚至在銀錢自由度上,比不上謝師兄。再說,她們賺得越多,陳慧胃口越大,依舊搵食艱難。
“不好吧,這個是你辛辛苦苦攢的?!?/p>
白色練功服泛黃結垢,謝杰舍不得換新,竟然把這么多錢給她,說不感動是假的。不管她怎么樣擠兌他,這人只會傻傻地對她好。
“沒事,等你拿了冠軍,請我們吃飯?!敝x杰是獨生子,母親生他傷了根本,不能再育。他沒有兄弟姐妹,一向把安凌嫣當妹妹寵愛。
“拿不到怎么辦?”新秀大賽前三名可以簽約唱片公司出唱片,如果她一路好運,拿個季軍也好。成為大歌星,應該可以掙很多錢吧。
“你這么厲害,我相信你”,安師妹在唱的方面天賦極高,唱歌無師自通,粵劇一聽就會,又有這么多年的舞臺經驗,他就不信還有第二人能勝過她。
“你知道,我跟你像什么嗎?”看著小師妹憂慮重重,他設法討她開心。
“什么?”買衫的錢有著落,她心情轉好,配合度也高。
“天才與笨蛋”。為了逗小師妹開心,他不惜貶低自己。
“不要這么說,你也有自己的長處。”平日里愛損謝杰,只是兄妹間的玩笑,并非瞧不起人。人各有所長,謝杰武生底子打得最好,后空翻側翻一來就是幾十個,下盤又極穩,旁人望塵莫及,只是他天生短板太致命,嗓子不行,在粵劇界很難出頭。
安凌嫣張開手,抱住這個笨蛋師兄:“認識你真好,哥哥!”
他們之間差了十歲,這是她頭回叫他哥哥,謝杰左手捂住兜里的錢,右手抱住小師妹,動情地說:“你一定會成功的?!?/p>
“多謝你!”
安凌嫣不喜煽情,有點不自然地退開,抹抹臉:“呆子,你不數一下錢嗎,到時怎么還你?”
“不用數。”他沒想讓她還。
“你攢幾年了?”
“也沒幾年?!本腿迥臧伞3诉@些零花錢,他跟袁騰出去拍幾天戲也有幾百酬勞。只是這幾天怕師父生氣不敢出門,讓師兄先保管著,因此錢不在手上。
“你真是個呆子。”
傾盡所有幫她度過窘境,又不會邀功。
謝杰謝杰,你怎么這么傻?
“你剛才還叫我哥哥的”,他不滿地提醒她。
“你就是個呆子”,安凌嫣收下一沓錢,心里五味雜陳,既幸福又難過。極少有人對她這么好,別看她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別人對她的好,能記一輩子。
出來時,安凌嫣站在檐下呼喚姐姐,安初薇停下喊嗓子,不問緣由地朝妹妹走過來。
“姐姐,陪我去逛街?!?/p>
安初薇點頭,“你要買什么?”
“我要買靚衫。”安凌嫣雙手抱著柱子,回眸一瞥,語笑嫣然地催促著:“快點嘛,不然下午趕不上演出?!?/p>
安家姐妹不住在陳宅,師父給幾位女弟子準備了一間耳房,供午間休息,她們都在耳房換衣服。安初薇拿妹妹沒辦法,回到耳房關攏窗戶,木窗咯吱做響,心里既難過又歡喜。
旺角的香港妙麗中心,香港最出名的購物天堂。
下午時分,這座不夜城紅綠燈牌閃耀,人流穿梭不斷。
姐妹倆挽著手逛商場,安初薇問,“你哪來的錢買禮服?”
“謝師兄借的?!睆男〉酱?,有什么事,她從不瞞著姐姐。
“他為什么借給你錢?”
“因為師兄是好人啊!”家底都掏給她,她自是要大聲說出謝杰的好。
“有多少?”
“五百多?!?/p>
“這么多?。 ?/p>
在八零年代,即便身處物欲橫流的香港,于尋常人家而言,五百多可是一筆大錢。
“我這里還有兩百,加起來應該夠買一件大牌裙子。”
“姐,你哪來的錢?”
兩人負責掙錢養家,每天演出回去都被母親掏干凈兜里的錢。小費是不固定的,不是每日都有,偶爾母親手松些漏個幾塊,或她們偷偷藏幾塊小費,勉強夠飯錢。
安凌嫣是典型的兜里留不住錢,她就是這樣性子的人,熱乎的紙幣一到手上,立刻花光,不能留著過夜。
因為深知掙錢不易,安初薇比妹妹節儉,每日偷偷攢個兩三塊,這下全豁出去。
“私房錢?!?/p>
“謝謝姐!等我掙著大錢,一定翻倍還你。”她手上有七百多,足夠買一件奢牌靚衫。
先敬羅衫后敬人,如果上電視沒有一件奢牌靚衫壓陣,誰人看得起你?
她們幾乎跑遍整個商城,每家都看了一遍,才發現牌子貨華麗大裙擺靚裙幾百塊壓根買不到。小凌嫣看中就試,挑花了眼,一件也沒買,為此沒少挨服務員的白眼,背地里嘲諷她們是沒錢的窮鬼。
最后在一家輕奢店,安凌嫣選了一條正在打折的緊身紅裙,剪裁別致,簡約大方。雖然她上圍不出色,好在身材比例好,高挑修長,腿長腰細,一襲紅裙襯人,比往日更窈窕動人。
安凌嫣很滿意,當即決定買下。買好衣服,兩人沒有閑情逛商場,立即折返陳宅。
大師兄外出拍戲,故不知此事。其余師兄弟知道她要參加比賽,人人都比謝杰闊,紛紛有所表示。
金項鏈與藍寶石耳環,是孫虎與潘龍送的。徐衡特地去買了一雙紅色小高跟鞋,呂華送了一頂紅色帽子,舒青的是一把檀香扇,給她湊足一身行頭。小凌嫣準備比賽,由陸師姐代班幾日,師姐要奉養寡母,生活拮據,拿不出多余的錢,花點小錢買了一束滿天星,預祝她星光滿天。
“你啊,不要進了娛樂圈,覺得賺錢容易,出名簡單,就忘了唱戲這個行當?!标憥熃銍诟赖?。
“師姐,我不會的?!绷桄碳鼻械剞q解。
“好的好的,你不會的,那你愛這個行當什么呢?”
安凌嫣一時語塞,尋摸不到答案“,師姐,那你愛它什么?”
“我愛臺上臺下的一切,臺上的水袖流云,臺下的油彩抹面。在我心里,這是最好的行當。”
一向,唱戲的人被稱為戲子,不甚受人尊重。她從未聽人說過,唱戲是最好的行當。
“小師妹,你天賦遠比我高,但未必有我愛唱戲?!?/p>
小凌嫣羞愧地低下了頭。
這些年,她一心要搵食,從未問過自己是否熱愛這個行當。上天給了她天賦,她轉手把天賦賣給觀眾,以此養家糊口。除此之外,她從來不曾思考自己是否熱愛唱戲,也沒有像師父一樣堅定傳承粵劇的信念。
粵劇,給了她金錢與名望,她似乎不曾為粵劇做出什么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