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檀香混著脂粉氣在繡閣里浮沉，銅鏡前十五歲的少女突然攥緊了妝臺邊緣。沈知意盯著鏡中陌生的容顏，指尖撫過眼尾朱砂痣——那是教坊司樂伎的刺青，殷紅如凝血的淚珠。

雕花木門吱呀輕響，兩個著鵝黃襦裙的少女捧著漆盤碎步而入。晨光透過茜紗窗，在螺鈿妝奩上投下細碎光斑。

“知意姐姐可要試新調的鵝梨帳中香？“圓臉少女將鎏金香爐擺上案幾，銀絲罩下的香灰簌簌飄落，“嬤嬤說今夜有貴客指名聽您的《霓裳羽衣曲》......“

沈知意肩頭素紗滑落半寸，露出頸間尚未結痂的紅痕。那是三日前拒接恩客時，鴇母用銀簪抵著咽喉留下的印記。她伸手攏住輕紗，銅鏡映出腕間淡青的淤痕——原主被押入教坊司那夜，曾用瓷片在牢墻上刻過“沈氏冤“三字。

“擱著罷。“少女嗓音清泠似碎玉，尾音卻洇著顫意。妝奩暗格里的玉佩硌著掌心，篆文“沈硯之“在陰刻紋路間若隱若現，那是她父親、前御史中丞的名諱。

窗外驟然響起哭喊聲。沈知意推開雕窗，正見幾個龜奴拖著披頭散發的女子往西院去。那女子腕上金釧在晨光中晃得刺眼，分明是前日被兵部侍郎強要去的樂伎春棠。

“當自己是金枝玉葉呢？“鴇母尖利的嗓音刺破薄霧，金鑲玉的護甲掐進女子下頜，“進了醉仙樓，便是閻羅殿也要笑著接客！“

沈知意猛地合上窗欞。掌心玉佩硌得生疼，原主記憶如潮翻涌——刑場飛濺的鮮血浸透麻衣，母親懸在梁上的素履微微晃動，幼弟被官差拖走時嘶啞的哭喊刺破云霄......

“沈姑娘。“門扉輕叩三聲，教習嬤嬤的聲音裹著脂粉香飄進來，“該去水榭排演新曲了。“

穿過回廊時，沈知意刻意落后半步。廊下鎏金鳥籠里，畫眉撲棱著撞向竹柵，啁啾聲蓋住了嬤嬤的絮叨：“......說是嶺南巨賈，實則是替東宮采辦壽禮的貴人。你且奏支《春江花月夜》，若得青眼......“

琵琶聲自臨湖水榭傳來，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盤。沈知意抱著螺鈿紫檀琵琶踏入軒廳，十數道目光利箭般射來。這些樂伎或妖嬈或清冷，眉心卻都凝著化不開的陰翳——在教坊司這口活棺材里，多一份恩寵便多一線生機。

“第七柱香時轉《梅花三弄》。“教習嬤嬤將鎏金香插往案上重重一磕，香灰簌簌落在少女月白裙裾，“記著望第三扇雕窗，那位爺最愛看美人蹙眉。“

沈知意垂眸調弦，現代習得的輪指技法與原主肌骨記憶悄然相融。素手輕攏慢捻間，清越琴音竟比往日更添幾分孤峭。她忽覺袖中玉佩隱隱發燙，似在應和著某段塵封的旋律。

暮色初臨時，醉仙樓已是燈火煌煌。沈知意跪坐在湘妃竹簾后，看琉璃盞中香丸化作裊裊青煙。珠簾外觥籌交錯，忽有清冷男聲穿透喧囂：“這《陽關三疊》奏得匠氣太重，可惜了唐人離殤。“

少女指尖微顫，險些撥錯商音。抬眼望去，東首屏風前坐著玄衣男子，玉冠束發，執杯的指節蒼白如雪。他身側斟酒的美人突然手抖，琥珀酒液濺上繡著暗金夔紋的袖口。

“大人恕罪！“那樂伎伏地顫抖如風中枯葉。沈知意瞧見她后頸鞭痕在輕紗下若隱若現，像極了原主記憶里詔獄墻上的血痕。

玄衣男子卻輕笑一聲，白玉扳指叩在青瓷盞上叮然作響：“取我的九霄環佩來。這般月色，當奏《廣陵散》方不負。“

滿堂驟然寂靜。教習嬤嬤倒抽冷氣的聲音格外清晰——九霄環佩是前朝古琴，傳聞永初二十三年隨昭懿太子妃焚于東宮大火。

當龜奴抬著焦尾琴進來時，沈知意險些捏斷懷中琵琶弦。琴身裂痕猙獰，尾端鎏金徽記卻仍可辨出云雷紋樣，與她父親書房那方端硯上的紋飾如出一轍。

“且慢。“沈知意霍然起身，紗裙掃翻案上香爐。在嬤嬤驚怒的目光中，她徑直走向那架焦尾琴，“這琴徽上的紋路，可是瑯琊王氏獨有的云雷紋？“

玄衣男子執杯的手頓了頓。月光穿過雕花窗欞，照亮他眉間淺疤，似新月橫臥遠山。他指尖撫過琴身焦痕，聲音輕得像嘆息：“永初二十三年秋，昭懿太子妃撫此琴于東宮夜宴。當夜大火，琴在人亡。“

沈知意袖中玉佩突然滾燙如炭。原主記憶翻涌如潮——父親臨刑前夜，獄卒擲進來的血書末端，分明寫著“東宮火起非天災“七個淋漓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