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裹著合歡香滲進窗欞，我執筆的手腕懸在《女則》抄本上方。墨汁滴落處，娟秀小楷突然扭曲成蝌蚪文——那是三日前在大雁塔地宮見過的梵文密咒。

“才人，尚藥局送來的安神湯。“春桃捧著越窯青瓷碗，耳后獨特花紋在燭火下泛著幽藍。自感業寺大火后，她越發像從古壁畫里走出的飛天，連步履都帶著梵鈴余韻。

我舀動湯匙，瞥見碗底沉淀的朱砂。這手法與當年王皇后毒害蕭淑妃如出一轍，《舊唐書》記載永徽五年秋，尚藥局曾因誤用丹砂被杖斃三名奉御。

“取我的金篦來。“我故意打翻藥碗，琉璃碎片割破指尖。血珠滾落在抄本上，竟順著蝌蚪文的溝壑游走，漸漸拼出《洛神賦》的片段——這分明是上官儀的筆跡。

春桃遞篦時，腕間銀鐲碰出清越聲響。我忽然記起《西京雜記》中所述，漢代宮人皆佩五色絲絳以辨等級。眼前這串鏨刻迦陵頻伽紋的銀鐲，該是麟德年間西域進貢之物。

更漏聲里，紫宸殿方向傳來騷動。我推開窗牖，望見司天臺監正捧著渾天儀匆匆而過，銅制晷針正指向危宿——史書所載“女主昌“的星象，提前了整整三年。

“才人萬安。“掖庭令突然出現在廊下，手中捧著的鎏金匣透著寒氣，“陛下賜冰蠶絲褥，說是才人畏熱。“

我觸到匣底暗格時心頭一跳。永徽四年夏，吐蕃進貢的冰蠶絲中曾夾帶詛咒人偶，致使蕭淑妃小產。指腹摩挲過織錦紋路，果然在并蒂蓮蕊處摸到細微凸起——是梵文“羅剎“的刺符。

“春桃，取先帝賜的錯金博山爐來。“我學著武媚娘該有的姿態斜倚憑幾，“記得添些永徽元年的龍腦香。“

當青煙升起時，我悄悄將冰蠶絲擲入火中。本該躥起的幽綠火苗被龍腦香壓制，化作黑蝶撲向掖庭令。老宦官尖叫著后退，發冠中掉出半片龜甲，上面刻著“辰巳之交，鳳隕九霄“。

子時的梆子聲驚散黑蝶。我拾起龜甲，裂紋走向與《推背圖》殘卷中“日月當空“之象完美契合。春桃突然跪地輕顫，她耳后獨特花紋滲出金液，在地磚上蜿蜒成《璇璣圖》的輪廓。

“才人......“她仰起臉時，瞳孔已化作琥珀色，“三日后酉時，別去太液池。“

我正要追問，窗外傳來羽林衛的腳步聲。春桃眼瞳瞬間恢復如常，仿佛方才異象不過燭影搖曳的錯覺。她收拾碎瓷的手指拂過案頭《漢書》，恰停在《外戚傳》篇章，班婕妤辭輦的典故墨跡猶新。

五更天，我被噩夢驚醒。夢中太極宮檐角的鴟吻化作青龍，銜著半塊雙鸞鏡飛向北斗。銅鏡背面浮現的不是箴言，而是李治批閱過的奏折——那朱批的走勢，竟與上官儀被誅那日的《請廢武后詔》字跡一模一樣。

晨起對鏡梳妝時，我發現眉間多出一點金砂。春桃執筆為我畫黛眉，突然低聲哼起《子夜歌》。當她唱到“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時，銅鏡突然映出蕭淑妃上吊的場景，而鏡中我的倒影，正握著那截白綾。

“才人今日要穿哪件襦裙？“春桃打開檀木衣箱，最上層赫然放著件蹙金繡鸞鳳的袆衣——這是皇后冊封大典的禮服，此刻卻提前三年出現在我的寢殿。

我撫過衣襟上的日月紋，指尖傳來刺痛。金線中竟摻著西域烏頭毒，與《千金方》所載“金蠶蠱“制法不謀而合。永徽六年的巫蠱案，竟被人提前織進了這件吉服。

“取火盆來。“我將袆衣擲入炭火，孔雀羅遇熱卷曲，露出內襯的血書。褪色的字跡記載著感業寺大火真相：三百比丘尼并非死于天火，而是被澆筑銅汁封入地宮，擺成《往生咒》的梵文陣型。

午時三刻，司天臺送來星晷圖。李淳風親繪的紫微垣星象中，太微垣主星偏移三度，正對應《乙巳占》中“女主執政“的天象。我望著星圖邊緣的批注，那蠅頭小楷分明是武周時期才發明的則天文字。

暴雨驟降時，我在《藝文類聚》夾頁發現半張泛黃的輿圖。標著感業寺的位置畫著旋龜圖騰，與洛陽出土的武周時期墓志銘上的鎮墓獸如出一轍。當驚雷劈中殿前梧桐，樹身裂痕中竟露出鎏金佛骨——這棵永徽元年栽種的樹，芯材卻是前隋的佛像。

暮色四合時，春桃捧著尚寢局送來的合歡香進來。我望著香灰在博山爐中積成小丘，忽然想起《酉陽雜俎》記載的“返魂香“制法。當第一縷青煙升起，銅鏡中的我倒影突然開口：

“明日辰時三刻，別讓陛下飲參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