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熙和十四年三四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陽光慵懶地灑向大地，喚醒萬物。街頭行走的人們都已換了春裳，整個泉州城都平添幾分生機。

城東的一座大宅院里，也似換了人間。這宅院占地面積不算小了，格局闊朗，宅中景觀雅致，一看便知是文官住所。

果不其然，這宅院門口蹲著一對石獅子，神氣活現似真的一般，朱紅色的大門上鑲嵌著鎏金的門釘，門楣上懸掛著一塊金漆匾額，上書“沈府”兩個遒勁大字，出自當朝書法名家陳大家之手。

再往里走，便是三間垂花門樓，額上懸著“太乙玄門”匾額，門兩旁各有一只漢白玉石鼓，底座是蓮花形。

垂花門往里便是五間廳房，廳房東西各有回廊相連，廊下是抄手游廊，可避風雨。廳房之后，便是正房、廂房、花園、游廊、花廳、等等，布局緊湊而不顯局促。

宅子中一應陳設，都是低調中透著高雅，精致而不失大氣。看得出來，宅子的主人是個極有品味的人。

從外院一路走進內院，沿途所見，仆役們個個都垂手肅立，不敢高聲交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聞之令人心神寧靜。

說起這沈家，莫說是在泉州地界，甚至是整個大景朝，那都是一等一的清流世家。

沈氏一族，以詩書傳家，累世簪纓，出過無數朝中重臣，名聲顯赫。沈家老太爺沈敬山，更是三朝元老，官至文華殿大學士，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如今雖已致仕，閑居在老家泉州祖宅，但威望不減，仍是能讓朝堂抖三抖的人物。

沈老太爺膝下二子，長子沈云儒，承襲了老太爺的衣缽，如今在翰林院任掌院學士，是當朝最年輕的二品大員。他出身翰林，在士林中頗有名望，且為人正直，性情剛直不阿，敢于直言敢諫，深得熙和帝器重。次子沈云客，弱冠之年便中了舉人，卻因幼年時體弱多病，再無心科舉，便一直閑居在家。沈云客雖未入仕，但在士林中也是頗有名望。他為人謙遜和善，博學多才，喜歡結交文人雅士，在泉州一帶頗有口碑。

沈老太爺和沈太夫人膝下還有一愛女沈靜卉，自幼便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性子天真爛漫，養成了個直爽的脾氣。她容貌生得極美，又飽讀詩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沈靜卉十六歲那年，沈老太爺做主，將她許配給了晉陽侯崔文欽為妻。沈靜卉與崔文欽婚后琴瑟和鳴，恩愛有加，第二年就生下了嫡長女崔朝若。

沈靜卉生產時，傷了身子，從此纏綿病榻。崔文欽為妻子遍尋名醫，奈何天不遂人愿，沈靜卉還是早早地撒手人寰，留下了孤零零的崔朝若。這一年，崔朝若僅僅兩歲。

沈靜卉病逝后，沈老太爺心疼外孫女年幼失恃，便做主將她接回泉州撫養。

崔朝若在泉州外祖家長到十歲那年，晉陽侯府來了人，說是崔文欽思念女兒，要接她回京。

沈府內宅，青磚黛瓦的一間繡樓中，一女孩坐在案前看書，看去不過十歲的年紀，身著素雅，膚如凝脂，唇若點櫻，眉不畫而翠，腮不染而紅，可她的眉宇間卻與生俱來一份與她年紀不符的沉靜和淡漠。

案上擺著文房四寶，還有一本翻開的書，書頁上寫滿了簪花小楷，字跡工整娟秀。女孩正看書看得入神，忽聽房門一響，抬眸看去，見是沈太夫人身邊的申嬤嬤。

申嬤嬤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婦人，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衣裙，雖然洗得發白了，但干凈整潔，頭上只簪了一根素木簪子，臉上帶著幾分歲月痕跡，面容和善，慈眉善目。

女孩見了申嬤嬤，忙站起身，垂首福了福身子，聲音清冷，叫了聲：“申嬤嬤。”

那申嬤嬤滿面含笑，連聲應道：“哎！老奴可不是什么體面人，當不得表姑娘這般大禮。”

崔朝若輕聲細語道：“嬤嬤是外祖母身邊的老人了，何來當不得之說？”

申嬤嬤笑道：“老奴今日來，是替太夫人傳話，太夫人讓您去上房一趟。”

崔朝若輕輕應了一聲：“知道了，我這便過去。”

崔朝若走到梳妝臺前，對著銅鏡，攏了攏頭發，又將衣裙上的褶皺撫平了，這才不急不緩地朝外走去。

沈府內宅極大，走過幾個穿堂，越過幾道回廊，方來到沈太夫人的上房。

沈太夫人的上房坐北朝南，光線極好，窗明幾凈，布置得十分雅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沈太夫人坐在臨窗的羅漢榻上，手里拿著一串佛珠，正閉目念經，榻前站著一個穿著桃紅色衣裙的丫鬟，正給她捶著腿。

崔朝若進來時，沈太夫人并未睜眼，只是輕聲問：“朝姐兒來了？”

崔朝若輕聲應了，走近羅漢榻福了福身子，輕聲道：“外祖母。”

崔朝若的容貌肖似其母沈靜卉，眉眼間卻比沈靜卉多了幾分清冷和沉靜，沈太夫人見了，不免想起早逝的女兒，再想到她即將回京，心中一酸，眼圈便紅了。

崔朝若還不知道晉陽侯府派人來接的事，此刻見外祖母忽然落淚，不知怎么回事，只問道：“外祖母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適？”

沈太夫人拉著她的手，聲音微微發顫：“朝姐兒，你父親派了人來接你回去。”

崔朝若聞言，身子一僵，面上卻依然波瀾不驚，只淡淡地說：“父親……要接我回去？”

沈太夫人點點頭，語氣中滿是不舍：“是啊，你父親如今官越做越大，總不能一直將你丟在泉州……”

崔朝若沉默不語，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她自幼在泉州長大，對晉陽侯府并沒有什么印象，只知道父親娶了繼母，又生了個弟弟并一個妹妹……

她本以為這輩子都會留在泉州，沒想到父親會忽然派人來接她回去……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會是什么，是福是禍，都無從得知。

崔朝若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卻依然波瀾不驚，只輕輕點了點頭：“朝若明白。”

沈太夫人見她如此乖巧懂事，心中更加不舍，拉著她的手，語重心長道：“朝姐兒，你雖年幼，但素來懂事，外祖母知道，此去晉陽侯府，你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崔朝若輕聲應道：“外祖母放心，朝若曉得。”

沈太夫人又囑咐了她許多話，崔朝若都一一應下，直到沈太夫人乏了，才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