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璃遇見牧岳是在一個春意盎然的時節(jié)。
春霧還未散盡,清璃盤在伽藍殿梁柱上打哈欠。佛龕里新供的雄黃酒熏得他鱗片發(fā)麻,索性溜到后山老柳樹上盤著。忽然瞥見樹下青石臺擺著棋坪,執(zhí)白子的少年僧衣雪白,腕間沉香念珠隨落子聲輕響。
“刀把五,沒救。“清璃彈出手里柳葉,嫩葉正蓋住棋盤“天元“位。
牧岳睫毛都沒顫,黑子點在邊角:“七步成盤角曲四。“
“曲三氣絕?!?/p>
“倒脫靴差兩目。“
忽然簌簌作響。牧岳抬頭時,正撞見清璃倒垂的臉——晨光在那雙瞳孔里凝成金線,像極了佛經(jīng)里說的“非人相“。
“你專算死路,莫不是想輸?shù)闷列??“清璃翻身落地,僧袍下擺露出半截蛇紋腰帶。
牧岳指尖棋子映出來人面容:明明穿著掃地僧的舊裋褐,頸間卻系著伽藍殿才有的金鈴,鈴舌早被咬得坑坑洼洼。
“住持今早還在說,后山柳妖又偷供果。“
“那老禿...老禪師看錯了!“清璃忽然撐住石臺,袖口雄黃味混著檀香,“若真與我下棋,就算是你...“冰涼指尖劃過牧岳腕間佛珠,“也撐不過中盤?!?/p>
念珠突然收緊?!扒疤燧斀o砍柴老漢,也是故意?“
“那是他斧頭反光...“清璃猛地抽手,金鈴在空山驚起雀鳥,“喂!你怎么知道?“
黑子叩在青石紋路上。
“小僧牧岳?!?/p>
傳說蛇千年為蛟,萬年為龍,佛寺鎮(zhèn)妖塔里關(guān)了條修行九百年的蛇妖。那年雷雨夜,清璃咬碎封印逃到昆侖山,本該千年成蛟的造化斷了,倒修出個人身模樣。
老住持總用戒尺敲他腦袋:“孽畜放著天道不走,偏要沾人間因果?!?/p>
此刻清璃正蜷在藏經(jīng)閣房梁上打盹,手背新長的鱗片被《金剛經(jīng)》照得發(fā)疼。去年化形時,她在后山寒潭泡到渾身發(fā)白,爬出來就成了這副清秀少女相——除了偶爾露出的尖牙和怕冷的毛病。
木魚聲從長廊傳來,清璃突然睜眼。三個月前山門口,那年輕僧人捧著棋譜走過,腰間菩提子燙得他鱗片發(fā)麻,偏那書卷墨香勾得他心癢。
“小和尚!“他倒掛下來攔住人,“說好今天教我破珍瓏局?!?/p>
牧岳合上經(jīng)書:“抄完十遍《心經(jīng)》再談?!?/p>
“前天幫你贏了講經(jīng)首座,說好的賭注…“
佛珠突然泛起金光,清璃摔進經(jīng)卷堆里。牧岳彎腰撿書時,僧袍袖口掃過他滲血的指尖:“毀壞經(jīng)書,加抄二十遍。“
等腳步聲遠了,清璃摸著心口皺眉。這具人身最麻煩的,是每次靠近牧岳時左胸突突的疼,比雷劈的舊傷更難熬。
臘月十八,胡馬踏破了山門。
雪下得正兇,北風(fēng)卷著雪粒往僧袍里鉆。清璃縮在伙房烤火,松枝在灶膛里炸出細碎的噼啪聲,忽聽得殿外傳來異響——是箭矢釘入木柱的悶響,像鈍刀剁進凍肉。
她跌跌撞撞沖進大殿時,正看見老住持仰倒在蓮花座前。青銅箭鏃穿透蒼老的胸膛,血珠順著箭桿滑落,在青磚上洇出暗紅冰花。胡人薩滿的鷹骨項鏈在腥風(fēng)里叮當(dāng)亂響,手中骨鈴每晃一下,清璃就覺著渾身鱗片要被生生揭去一片。
“快...走...“老住持渾濁的瞳孔映著殿外火光,染血的菩提串拍進他掌心時騰起青煙。劇痛自腕骨竄上脊梁,化形咒術(shù)如春雪消融,指尖青鱗刺破皮肉,蜿蜒爬上小臂。
密道石磚擦得鱗片火星四濺,身后傳來梁柱斷裂的轟鳴。薩滿咒語化作無形鐵箍絞緊妖丹,清璃撲進雪堆的剎那,喉間腥甜裹著半顆蛇牙沖口而出。那沾血的碎片落進雪里,像截折斷的冰凌,硌得她舌尖發(fā)麻,清璃似乎忘記了牧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