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霜,像是老天爺隨手打翻的一罐子細鹽,無聲無息地撒滿了整個京城。寒意滲進骨頭縫里,連帶著朱雀大街上那些原本喧囂的鋪面,都顯出幾分瑟縮的疲態(tài)來。唯獨“林氏香坊”那面褪了色的舊招牌,還固執(zhí)地懸在風(fēng)里,被吹得吱呀作響,像一聲聲有氣無力的嘆息。
我——林晚,立在柜臺后,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一塊風(fēng)干的沉香碎料。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帶著一種近乎腐朽的苦澀香氣,絲絲縷縷地鉆進鼻腔。店里彌漫著各種名貴香料混雜的暖香,厚重得幾乎凝滯,卻絲毫暖不了人心。這曾經(jīng)讓整條街都艷羨的富貴香氣,如今聞起來,只讓人覺得胸口發(fā)悶,沉甸甸地壓著。
空氣里還飄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是從內(nèi)堂傳來的。阿爹的咳嗽聲,隔著一道薄薄的布簾,一陣緊過一陣地鉆出來,沙啞,空洞,撕扯著這滿室的死寂。每一次咳嗽都像鈍刀,在我心頭緩慢地割著。
“小姐……”賬房老周佝僂著背,把一本攤開的賬冊推到我面前。枯瘦的手指顫巍巍地點著上面幾個刺目的紅圈,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瀕臨絕境的麻木,“庫里的上等沉水香,統(tǒng)共……就剩三斤七兩了。‘千日醉’的訂單,南邊陳家催得急,可……可這原料錢……”
他的話沒說完,被阿爹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咳聲打斷。那聲音撕破了店堂里虛假的平靜,空氣驟然繃緊。
我盯著賬冊上那觸目驚心的赤字,每一個數(shù)字都像燒紅的烙鐵。指腹下的沉香碎料幾乎被我捏成齏粉。三斤七兩……連一份像樣的“千日醉”都湊不齊了。外面,那些曾經(jīng)巴結(jié)林家的商號,如今只等著我們倒下,好分食這最后的殘骸。
“知道了,周叔。”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連自己都感到一絲陌生,像是結(jié)了冰的湖面,“你照看好阿爹。香料的事,我來想法子。”
老周渾濁的眼里掠過一絲驚疑,嘴唇翕動了一下,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嘆息沉重得仿佛要把這間風(fēng)雨飄搖的香坊徹底壓垮。
我轉(zhuǎn)身,撩開那道隔絕了病痛與絕望的布簾。
內(nèi)堂的光線昏暗許多。阿爹躺在臨窗的竹榻上,蓋著厚厚的舊棉被,整個人陷在里面,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窗紙透進來的微光落在他臉上,照出蠟黃的底色和深陷的眼窩。他聽到動靜,費力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艱難地扯出一個安撫的笑,隨即又被一陣劇烈的嗆咳扼住,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枯瘦的手死死抓著被沿,指節(jié)青白。
“爹……”我快步過去,扶住他嶙峋的肩背,掌心下是硌人的骨頭和透過單薄里衣傳來的灼燙。那熱度燙得我指尖一縮。我倒了溫水,小心地喂他喝下幾口,用帕子替他擦拭額角滲出的虛汗和咳出的穢物。動作放得極輕,像是在擦拭一件隨時會碎裂的薄胎瓷器。
“晚……晚兒……”咳喘稍歇,阿爹的聲音氣若游絲,帶著血沫的嘶啞,他的手摸索著抓住我的手腕,冰涼,沒什么力氣,卻攥得很緊,“別……別硬撐……鋪子……沒了……就……沒了……人……人好好的……就行……”
他渾濁的眼睛里全是懇求,是對這無法挽回的敗局的認命,更是對我這個女兒唯一的、卑微的期望。
一股腥甜猛地沖上我的喉嚨,被我死死咽了回去。鋪子沒了?林家的百年基業(yè),幾代人的心血,阿娘臨終前還念念不忘的囑托……還有阿爹這身病骨,那藥罐子里每日熬煮的,都是真金白銀換來的續(xù)命湯!沒了鋪子,我們拿什么活?
“爹,您別多想,好好養(yǎng)著。”我替他掖緊被角,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篤定,“鋪子好著呢。我剛得了個稀罕方子,能調(diào)一種新香,連宮里都沒見過的。等做出來,咱家……就有救了。”
阿爹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難以置信的光亮,像是溺斃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疲憊地合上了眼,抓著我的手卻一直沒有松開。
那點微弱的光亮,卻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騙他的。哪有什么稀罕方子?不過是絕境之下,一個女兒對垂危父親蒼白無力的謊言。
安置好阿爹,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碾x開了那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內(nèi)堂。店堂里的暖香依舊濃得化不開,卻只讓我感到窒息。我需要冷冽的空氣,需要能讓我清醒的東西。
推開沉重的店門,深秋傍晚的寒氣如同冰水,劈頭蓋臉地澆下。我深深吸了一口,那冰冷的空氣帶著塵土和枯葉的味道,刀子般刮過喉嚨,刺得生疼,卻也奇異地壓下了一點心頭的灼燒感。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腳步虛浮,像個游魂。暮色四合,長街兩旁的店鋪次第點起了燈籠,昏黃的光暈在寒風(fēng)中搖曳,映照著行人匆匆歸家的身影,更顯出我的形單影只與格格不入。
不知走了多久,喧囂漸遠。等我停下腳步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了西郊一處荒僻的河灘邊上。腳下是硌人的碎石,眼前是渾濁的河水在暮色中無聲流淌,遠處是城墻黑魆魆的輪廓,沉默地壓在鉛灰色的天際線上。
冷,深入骨髓的冷。絕望像這河水一樣漫上來,冰冷黏膩,幾乎要將我徹底淹沒。林家的路,真的走到盡頭了嗎?阿爹的病……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蠟黃的臉和枯瘦的手。
就在心神恍惚,幾乎要被那沉重的黑暗吞噬的剎那,一聲極其細微的、壓抑的悶哼,夾雜在嗚咽的風(fēng)聲里,撞進了我的耳朵。
不是錯覺!
我猛地警醒,渾身繃緊,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聲音來自河灘下游一處被幾塊巨大嶙峋怪石半掩著的淺洼。借著最后一點天光,能看到渾濁的泥水里,隱約伏著一個深色的影子,一動不動,若不是那偶爾極其微弱的、痛苦的痙攣,幾乎與岸邊的亂石融為一體。
空氣里,除了河水的腥氣和泥土的濕冷,還彌漫開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味——是血!新鮮血液特有的甜腥!
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是死人?還是……活人?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著巨大的麻煩!一個孤身女子,在這荒郊野外撞見這種事……我?guī)缀跸肓⒖剔D(zhuǎn)身逃離。
可就在我腳步挪動的前一刻,風(fēng)卷來了另一種氣息。
極淡,極細弱,卻像一枚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我被絕望和恐懼籠罩的感官。
那是……一種奇特的冷香。
并非花香果香的甜美,而是一種極其沉郁、冷冽,帶著難以言喻的苦澀底蘊的香氣。它頑強地從濃重的血腥味中掙脫出來,絲絲縷縷,鉆進我的鼻腔,直抵腦海深處。這香氣……我從未聞過,卻又詭異地感到一絲遙遠的、難以捕捉的熟悉,仿佛在某個塵封的舊夢里驚鴻一瞥。
正是這縷奇異的冷香,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拉住了我逃離的腳步。
鬼使神差地,我朝著那血腥味的源頭,朝著那幾塊嶙峋的怪石,一步步挪了過去。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在這死寂的河灘顯得格外刺耳。恐懼攥緊了我的心臟,呼吸都變得困難,可那縷冷香卻像魔咒,牽引著我。
繞過最大的那塊石頭,淺洼里的景象終于毫無遮掩地撞入眼簾。
渾濁的泥水中,趴伏著一個男人。他身著玄色的窄袖勁裝,衣料華貴,此刻卻浸透了泥漿和暗紅色的血污,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寬闊卻緊繃的肩背輪廓。長發(fā)散亂,黏在頸側(cè)和滿是污泥的臉上。他身下的泥水,已經(jīng)被暈染開一大片刺目的暗紅,顏色還在極其緩慢地加深、擴散。
傷在背上。一道猙獰的裂口,從右肩胛斜劃至左腰,皮肉可怕地翻卷著,深可見骨。鮮血正從那可怕的傷口里汩汩涌出,混入泥水。傷口邊緣的皮肉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紫黑色,微微腫脹。
是刀傷!而且……有毒!
我蹲下身,指尖顫抖著,幾乎不敢觸碰。血腥味濃烈得令人窒息。我屏住呼吸,強迫自己湊近些,鼻翼翕動,捕捉那縷縈繞不散的奇異冷香。它似乎就源自這男人身上,從他被血污和泥水浸透的衣襟深處散發(fā)出來,帶著一種瀕死般的微弱。
這香氣……我閉上眼,調(diào)動起自幼浸淫香料所磨礪出的敏銳感知。那冷冽的基底,是百年以上的沉水香才有的深邃!那苦澀的回韻,是產(chǎn)自極西之地、價比黃金的龍涎香!還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極其清寒的雪蓮氣息!這幾味,無一不是香中圣品,有價無市!尋常商賈,傾家蕩產(chǎn)也未必能得其一!
這人……絕非等閑!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沉沉的夜幕,瞬間照亮了我被絕望淹沒的心湖。一個大膽、瘋狂、孤注一擲的念頭!阿爹蠟黃的臉,賬冊上刺目的赤字,庫房里僅存的三斤七兩沉水香……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個念頭下瘋狂地旋轉(zhuǎn)、擠壓!
救他!
用我林家壓箱底的秘香救他!
這念頭一旦升起,就像藤蔓般瘋狂滋長,瞬間攫住了我全部的理智。這可能是林家唯一的轉(zhuǎn)機!是阿爹唯一的生機!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賭博的瘋狂在胸腔里激烈沖撞,幾乎要將我撕裂。我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救下他的后果,去分辨他是誰,為何會重傷在此。
“撐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低得如同耳語,也不知是在對他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我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他冰冷沉重的手臂,試圖將他從冰冷的泥水中拖離。他的身體比想象中更沉,像一塊浸透了水的巨石。每一次拖拽,都牽動他背上的傷口,涌出更多的血。他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身體微微抽搐了一下。
“別動!”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曇粼诳諘绲暮訛┥巷@得格外尖利,帶著哭腔和不顧一切的狠勁,“想活命就別動!”
我脫下自己還算干凈的外衫,手忙腳亂地、盡量不去觸碰那可怕的傷口,墊在他身下,讓他脫離那污濁的泥水。指尖不可避免地沾上黏膩冰冷的血和泥,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做完這一切,我?guī)缀跏沁B滾爬爬地起身,用盡全身力氣,朝著京城的方向,朝著林家香坊的方向,發(fā)足狂奔。
冷風(fēng)刀子般割在臉上,肺部火辣辣地疼。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快!再快一點!拿到“九轉(zhuǎn)續(xù)命香”!救他!救林家!救阿爹!
幽暗的內(nèi)室,唯有銅爐一點暗紅,吞吐著裊裊青煙。那煙,細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奇異地凝而不散,盤旋在床榻上方,勾勒出一個朦朧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味道:濃重的藥氣、散不去的血腥,還有一絲絲……清冽的、如同雪后初霽松林般的冷香,頑強地穿透一切污濁,透出微弱生機。
我跪坐在冰冷的腳踏上,幾乎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眼睛干澀得發(fā)疼,死死盯著榻上的人。兩天兩夜,整整四十八個時辰,我就這樣守著,不敢合眼,全靠一股繃到極致的意志強撐著。手指因為長時間捻香、挑藥,被藥汁和香料染得烏黑,指關(guān)節(jié)僵硬酸痛。
“九轉(zhuǎn)續(xù)命香”的效力正在與那可怕的刀毒進行最后的角力。那縷清冷的雪松香氣,便是他生命之火未熄的證明。
忽然,那盤旋的青煙,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身體前傾,幾乎要撲到榻邊。
他覆在薄被下的手指,極其細微地、痙攣般地彈動了一下!緊接著,濃密如鴉羽的眼睫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艱難地、一點點地掀開。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初睜時,瞳孔渙散,如同蒙塵的琉璃,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仿佛魂魄還滯留在某個冰冷黑暗的深淵,尚未完全歸位。然而,這空茫只持續(xù)了極短的一瞬。
仿佛被某種本能牽引,又或是被這滿室奇特的藥香與冷香所喚醒,那渙散的瞳孔猛地一縮!如同寒潭投入石子,瞬間凝聚起令人心悸的銳光!那目光冰冷、鋒利,帶著剛剛掙脫死亡桎梏的警惕和審視,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精準地、毫無感情地掃過這間簡陋而陌生的內(nèi)室,最后,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感激,沒有劫后余生的恍惚,只有純粹到極致的、屬于野獸般的戒備和評估。仿佛在瞬間,已將我里外剖開審視了無數(shù)遍。
我被他這眼神看得脊背一涼,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那雙眼睛……太深,太冷,也太……危險。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足以溺斃任何靠近的生靈。
“你……”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異常艱難,帶著肺部撕裂般的雜音,“……是誰?”簡單的兩個字,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我穩(wěn)住心神,避開他那過于迫人的視線,端起旁邊一直溫著的藥碗,里面是濃稠如墨的解毒藥汁。“一個路過的調(diào)香人。”我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你傷得很重,背上有刀毒。先把藥喝了。”
我的回答顯然沒能滿足他。他薄唇緊抿,下顎繃出一道冷硬的線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依舊牢牢鎖著我,帶著審視和穿透一切的力量。“調(diào)香人?”他重復(fù)著,嘶啞的聲音里裹著濃重的懷疑,“普通的調(diào)香人……識得‘九轉(zhuǎn)續(xù)命香’?還……敢用它救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識貨!不僅識得這香的名字,更點出了其中的兇險——九轉(zhuǎn)續(xù)命,本就是逆天奪命之物,用不好,反噬自身!他是在試探我的底細。
我舀起一勺漆黑的藥汁,遞到他毫無血色的唇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這藥,能壓住你傷口里的‘蝮蛇涎’。再耽擱,毒入心脈,大羅金仙也難救。”勺沿幾乎觸碰到他干裂的唇。
他盯著那勺藥,又緩緩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冰冷依舊,卻似乎多了一絲極難察覺的探究。那銳利的審視并未放松分毫,像無形的細針,密密地刺探著。僵持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銅爐里一點暗火,發(fā)出極輕微的噼啪聲。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格外漫長。
終于,他喉結(jié)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來維持這份戒備。他沒有再追問,只是極其緩慢地、順從地張開了干裂的唇。
藥汁苦澀無比,他眉頭緊蹙,卻一言不發(fā),只是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將那一勺勺濃稠的藥液盡數(shù)吞咽下去。喂完藥,我又取過一旁溫著的清水,小心地喂了他幾口。
或許是藥力開始生效,又或許是方才的掙扎耗盡了精力,他眼中的銳利和冰冷漸漸被一種深重的疲憊所覆蓋。眼皮沉重地垂下,卻強撐著不肯完全合攏,目光依舊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困獸般的警覺。
“睡吧。”我低聲道,聲音在寂靜的室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這里很安全。”這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安全?這風(fēng)雨飄搖的林家香坊,何曾安全過?
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一下,終究沒能發(fā)出聲音。那濃密的睫毛終于支撐不住,緩緩地、徹底地覆蓋下來,遮住了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呼吸變得綿長而微弱,但總算平穩(wěn)了些。
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懈,一股巨大的疲憊感瞬間席卷而來。然而,就在我準備起身去處理染血的布巾時,他那雙剛剛閉上的眼睛,猛地又睜開了!
這一次,沒有戒備,沒有審視,只有一種近乎夢囈般的、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狂瀾!他的瞳孔驟然放大,死死地盯住我右手的手腕——確切地說,是盯住我手腕內(nèi)側(cè),靠近袖口的地方!
那里,有一小塊極其淺淡的、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察覺的印記。不是胎記,而是幼年時一次意外被滾燙的香爐蓋邊緣燙傷后留下的疤痕,形狀很特別,像一枚小小的、殘缺的月牙。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塊小小的舊疤上,如同被雷電擊中!方才還一片死寂的眼底,此刻翻涌起驚濤駭浪,震驚、狂喜、難以置信……種種激烈到極致的情緒在那深潭中瘋狂撞擊!
“你……”他的聲音不再是嘶啞,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顫抖的變調(diào),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無法言喻的激動,“你的手……那疤……”
他猛地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這劇烈的動作瞬間撕裂了背部的傷口,暗紅的血立刻在剛換上的干凈白布上暈染開一片刺目的紅!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倒回榻上,急促地喘息,眼神卻依舊固執(zhí)地、死死地盯著我的手腕,仿佛那是他沉淪黑暗時唯一能抓住的光。
“別動!”我厲聲喝止,下意識地迅速將手縮回袖中,用寬大的袖口將那點小小的疤痕徹底掩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認得這疤?!怎么可能?!
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帶來窒息般的恐懼。這人……到底是誰?!
“你……”他喘息著,劇痛讓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急迫,“你……是不是……是不是……”
“你認錯人了!”我猛地打斷他,聲音冷硬得如同冰凌,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和恐慌。不敢再看他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我霍然起身,幾乎是落荒而逃般轉(zhuǎn)身沖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內(nèi)室。
房門在我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那令人心膽俱裂的目光和翻涌的血腥氣。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冰冷的汗浸透了里衣。手腕內(nèi)側(cè)那點微不足道的舊疤,此刻卻像烙鐵一樣灼燙。
他認得!他竟然認得!
這個被我冒死從河灘泥濘中拖回來、身份成謎、危險莫測的男人,竟然認得我幼年時留下的、連我自己都快遺忘的一處小小傷疤!
這絕非巧合!
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爬升,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救下的,究竟是一個轉(zhuǎn)機,還是……一道催命符?
林家香坊,這艘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破船,似乎真的迎來了一線轉(zhuǎn)機。
那男人——他自稱“蕭徹”,一個南邊來的、遭遇流匪劫掠的香料商人。這個身份,像一層薄薄的、吹彈可破的窗紙,我和他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去捅破。他背后那道淬毒的猙獰刀口,他醒來時那雙深不見底、帶著無形威壓的眼睛,還有那奇異的、價值連城的冷香氣息,無一不在無聲地嘲笑著這個拙劣的謊言。
然而,這層窗紙,卻又微妙地維系著一種脆弱的平衡。
蕭徹的身體底子好得驚人。那“九轉(zhuǎn)續(xù)命香”和解毒湯藥雙管齊下,加上我?guī)缀醪幻卟恍莸恼樟希成系膫诰挂匀庋劭梢姷乃俣乳_始收斂、愈合。紫黑的毒氣漸漸褪去,雖然依舊虛弱得厲害,至少命是保住了。
隨著他神志的清醒,林家的困境似乎也悄然出現(xiàn)了松動。
先是隔日,一輛不起眼的青布小車停在了香坊后門。一個面容普通、眼神卻異常精明的中年男人叩開了門,自稱是蕭徹的隨從“老吳”。他沉默地搬下幾個沉重的樟木箱子,打開一看,里面竟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品質(zhì)絕佳的上等沉香和龍涎香!那沉水香油脂飽滿,香氣沉靜悠遠;龍涎香更是罕見的銀灰色澤,氣息清冷甘冽。其品質(zhì)之優(yōu)、數(shù)量之多,足以讓任何識貨的調(diào)香師心跳加速。
“公子吩咐,聊表謝意,權(quán)充藥資。”老吳的聲音平板無波,放下東西便躬身告退,干脆利落,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仿佛送來的不是價值千金的香料,而是一車尋常的木炭。
緊接著,那些原本對林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商號,態(tài)度竟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拖欠已久的幾筆舊賬,竟在幾日間陸陸續(xù)續(xù)、悄無聲息地結(jié)清了。雖然來人依舊言辭閃爍,態(tài)度也談不上多恭敬,但真金白銀卻是實打?qū)嵉厮偷搅速~上。連一直給阿爹看病、診金被拖欠許久的回春堂老大夫,再次登門時,臉上也多了幾分和顏悅色,開的方子也添了幾味名貴藥材,說是“有位貴人特意囑咐”。
這些變化,像無聲的春雨,悄然而至。店堂里,那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似乎被沖淡了一絲絲。賬本上刺目的赤字,被新入的款項抹平了一小部分。庫房里,再不是空空蕩蕩。阿爹服下的湯藥里,也終于有了幾味真正能吊命的珍品。
這一切的源頭,都指向內(nèi)室里那個沉默養(yǎng)傷的男人。
老周捧著賬冊的手不再抖得那么厲害,渾濁的眼里也重新燃起了一點微弱的希冀:“小姐……這……這位蕭公子,可真是咱們林家的貴人吶!”
貴人?
我站在內(nèi)室門外,手里端著剛煎好的藥,透過門縫,看著榻上那個倚著靠枕、閉目養(yǎng)神的男人。窗欞透進的光線落在他蒼白的側(cè)臉上,勾勒出異常清晰的輪廓。他閉著眼,眉宇間那份沉靜,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疏離和深藏不露的銳氣。即使是重傷虛弱,那份骨子里的東西,也藏不住。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著,沉甸甸的,沒有半分老周口中的喜悅。
這“貴人”來得太巧,也太重。重得讓人心慌。那幾箱香料,那些結(jié)清的欠款……像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無聲無息地罩了下來。他到底想做什么?僅僅是為了報恩?還是……另有所圖?
還有……那個疤。那個被他死死盯住、幾乎要灼穿我手腕的舊疤。那驚濤駭浪般的眼神,如同噩夢,總在我松懈時猝不及防地浮現(xiàn)。
“叩叩。”我定了定神,輕輕叩響了門扉。
“進。”里面?zhèn)鱽硭统恋穆曇簦琅f帶著傷后的沙啞,卻已恢復(fù)了幾分慣常的平穩(wěn)。
我推門進去,將藥碗放在榻邊的小幾上。藥氣氤氳,沖淡了室內(nèi)原有的冷香氣息。
蕭徹睜開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靜無波,仿佛那天那場幾乎撕裂傷口的激烈追問從未發(fā)生過。他接過藥碗,眉頭都沒皺一下,仰頭將濃黑的藥汁一飲而盡。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習(xí)以為常的忍耐。
“林姑娘,”他放下空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光滑的瓷邊,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猓拔矣^坊中賬冊,似乎……周轉(zhuǎn)不易?”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終于要攤牌了?
“祖業(yè)艱難,勉強維持罷了。”我垂下眼,拿起空碗,避開他的視線,聲音也刻意放得平淡。
他輕輕“嗯”了一聲,仿佛只是隨口一問。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救命之恩,蕭某沒齒難忘。區(qū)區(qū)幾箱香料,不足掛齒。我知林家祖上曾供香于御前,名動京華。如今……”他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回,落在我臉上,那眼神深得像是要把人吸進去,“我或可助姑娘一臂之力,令‘林氏香’重返宮禁。”
重返宮禁?!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端著空碗的手指瞬間冰涼,幾乎要握不住那溫?zé)岬拇杀凇?/p>
宮禁!那是林家?guī)状诵男哪钅畹膸p峰,是香道中人夢寐以求的榮光!也是……阿爹和阿娘心中最深的執(zhí)念,是阿娘臨終前握著我的手,反復(fù)念叨、至死未能瞑目的遺憾!
重返宮禁……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林家香坊將重獲生機,甚至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意味著阿爹的病,能請最好的御醫(yī),用最昂貴的藥材!意味著這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傾頹之勢,將被徹底逆轉(zhuǎn)!
巨大的誘惑,像裹著蜜糖的毒藥,散發(fā)著令人眩暈的甜香。
然而,就在這狂喜幾乎要沖昏頭腦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從腳底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的熱血!
代價呢?
眼前這個男人,蕭徹。一個身份成謎、重傷瀕死時仍帶著帝王般審視目光的“香料商人”。一個能隨手送出價值連城的香料、輕描淡寫抹平林家債務(wù)的“貴人”。一個……僅僅因為一塊幼年燙傷的疤痕,就激動得幾乎撕裂傷口的……危險存在!
他憑什么?他圖什么?
重返宮禁,這絕非一個普通商人能輕易許諾之事!這背后牽扯的,是深不可測的權(quán)力旋渦!林家,這艘小小的破船,一旦被卷入其中,是乘風(fēng)破浪,還是……粉身碎骨?
冷汗,無聲地浸透了我的后背。手中的藥碗變得異常沉重。
我抬起頭,迎上他深不可測的目光。那潭深水之下,究竟藏著怎樣的暗流?是援手,還是……另一把懸在頭頂?shù)摹⒏h利的刀?
“蕭公子的好意,林晚心領(lǐng)。”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而緊繃,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宮禁之事,牽連甚廣。林家……不敢有此奢望。”
空氣仿佛凝滯了。蕭徹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眼睛,深得如同古井寒潭,不起波瀾,卻讓人無端地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我,仿佛要將我這句推拒的托辭,連同我這個人,都徹底看穿。
良久,他才極其緩慢地牽動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極淺,似笑非笑,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絲難以捉摸的興味。
“奢望?”他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林姑娘,這世間之事,有時并非‘不敢’,而是……值不值得去賭。”
他的指尖,輕輕敲擊了一下藥碗的邊緣,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微響。
“我這條命,是姑娘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的。這份恩情,太重。”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平淡,卻字字清晰,“三日后,宮中內(nèi)務(wù)府采辦會有一場小選,遴選民間新香。地點,在西苑瓊?cè)A閣。”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他……他竟然連這個都知道了?!宮闈采辦的行程,向來隱秘!他不僅知道,還精準地說出了地點!
“機會,只此一次。”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平靜得可怕,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仿佛在無聲地催促,也像是在……等待我的抉擇,“林氏香能否再入九重,只看姑娘……敢不敢賭上這一把了。”
賭?
我端著空碗,僵立在榻前。窗外的天光似乎都暗了下來,屋內(nèi)彌漫的藥味和若有似無的冷香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重返宮禁的榮光,阿爹枯槁的面容,林家香坊搖搖欲墜的招牌……還有眼前這個深不可測、如同巨大謎團般的男人“蕭徹”。
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這賭注,我……敢下嗎?
瓊?cè)A閣的飛檐斗拱,在午后的陽光下折射著刺目的金芒,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空氣里彌漫著各種奇花異草和名貴香料混雜的氣息,濃烈得幾乎化不開。然而,在這片喧囂浮華的香氣之下,卻涌動著無聲的暗流。
我站在角落的陰影里,手心一片濡濕的冷汗,緊緊攥著一個不起眼的素面錦囊。里面,裝著耗費了林家最后一點頂級沉香、融匯了祖父秘傳心血的“松澗雪”——那是我為今日這場無聲廝殺準備的唯一武器。周圍,那些衣著光鮮、或矜持或熱絡(luò)的同行們,眼神交錯間,全是毫不掩飾的打量、攀比和隱藏的敵意。這哪里是選香?分明是名利場上的生死擂。
“下一位,林氏香坊,林晚姑娘。”
內(nèi)侍尖細的嗓音穿透嘈雜,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扎破了我的耳膜。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齊刷刷地聚焦過來。探究的,好奇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輕蔑。林氏?那個快倒了的破落戶?也敢來獻丑?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涌的緊張和屈辱感,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向那張鋪著明黃錦緞的長案。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案后坐著三位主事。居中那位,面白無須,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正是內(nèi)務(wù)府總管太監(jiān)王德海。他漫不經(jīng)心地掀了掀眼皮,目光掃過我手中的素錦囊,嘴角便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林姑娘?倒是稀客。令祖當年‘千日醉’的風(fēng)采,雜家也略有耳聞。不知今日,林家又帶來何等‘驚世奇香’啊?”
“驚世奇香”四個字,被他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奚落。左右兩位副手也跟著嗤笑起來,眼神如同看戲。
周圍的空氣里,也飄來幾聲壓低的嗤笑和議論。
“林家?還沒倒呢?”
“聽說就剩個空架子了,能拿出什么好東西?”
“怕不是拿些陳年的舊貨來糊弄吧……”
那些聲音,像細密的針,密密地扎在心上。我指尖冰涼,幾乎要刺破掌心。林家……林家!我咬緊牙關(guān),強壓下喉頭的腥甜和眼眶的酸澀。不能慌!不能退!今日若退,林家就真的完了!
我穩(wěn)住微微顫抖的手,不去看那些嘲弄的目光,動作沉穩(wěn)地解開錦囊的系繩。隨著囊口打開,一股極其清冽、悠遠的氣息,如同初春深山松林間第一場新雪融化時的味道,帶著冷冽的松針香和雪后泥土的微甘,瞬間彌漫開來!這香氣并不霸道,卻異常純粹而富有穿透力,瞬間壓過了殿內(nèi)所有濃膩的香氣,如同一股清泉,注入渾濁的暖池。
周圍那嗡嗡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王德海臉上那抹輕蔑的譏笑,驟然僵住。他那雙精明的三角眼猛地睜大,死死盯住我手中緩緩傾倒出的、那幾粒色澤溫潤如蜜蠟的香丸。
“此香,名曰‘松澗雪’。”我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卻努力保持著平穩(wěn),“取百年沉水之魂,佐以雪頂松針、初春寒梅蕊露,經(jīng)九蒸九曬,文火慢煨七日方成。其氣清冽,其韻悠長,可清心凝神,滌蕩濁氣。”
我將一粒香丸輕輕置于案上特備的銀質(zhì)香碟中。旁邊侍立的小太監(jiān)立刻會意,取過一支細長的火引,小心翼翼地湊近。
火苗舔舐香丸的瞬間,并無濃煙。只有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青白色煙氣裊裊升起。然而,那清冷、甘冽、帶著松林雪后特有生機的香氣,卻如同被喚醒的精靈,驟然變得清晰、飽滿!它絲絲縷縷地擴散開來,不再僅僅是清冽,更添了一層溫潤的暖意,仿佛冬日暖陽穿透松枝,照耀在積雪初融的山澗之上,冷與暖交織,生機勃勃。
整個瓊?cè)A閣,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屏息的寂靜。
王德海臉上的輕蔑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他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那清冽的香氣鉆入肺腑,仿佛連積年的濁氣都被滌蕩一空,眼神都亮了幾分!他左右兩位副手更是瞪大了眼睛,喉結(jié)不自覺地滾動著,貪婪地嗅著這前所未有的氣息。先前那些嗤笑的目光,此刻全都變成了驚疑、嫉妒和難以置信的復(fù)雜情緒。
成了!我心中繃緊的弦,終于微微松動了一瞬。然而,這松弛還未抵達四肢百骸——
“且慢!”
一個略顯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帶著一股刻意的威嚴,陡然在殿門口響起,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
這聲音……像一道冰錐,瞬間刺穿了我剛剛升騰起的微弱希望!我猛地回頭,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只見一位身著深紫團花錦袍、面容矍鑠、眼神銳利如鷹的老者,在幾名隨從的簇擁下,負手踱步而入。他須發(fā)半白,身量不高,卻自帶一股久居上位的沉凝氣勢,每一步踏出,都讓殿內(nèi)的空氣沉重一分。
是他!當朝戶部尚書,權(quán)傾朝野的宰相——秦嵩!亦是京城最大香料行“百馥堂”的背后東家!正是他,借著權(quán)勢,多年來對林家明里暗里打壓排擠,一步步將林家逼至絕境!阿爹的病,有一半是憂憤成疾!
他怎么會來?!這種小選,按理根本驚動不了他這般位極人臣的人物!
秦嵩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凌,越過眾人,精準地、帶著毫不掩飾的陰冷,釘在了我的臉上。那眼神,沒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玩味和……冰冷的殺意!
我的心,瞬間沉入了萬丈冰窟!手腳冰涼,連指尖都失去了知覺。
只見秦嵩緩緩踱到長案前,看也不看那碟中裊裊生煙的“松澗雪”,仿佛那價值連城的奇香只是一堆垃圾。他伸出保養(yǎng)得宜、戴著碩大翡翠扳指的手,隨意地拈起一粒香丸,湊到鼻端,只象征性地嗅了一下,便嫌惡地皺起眉頭,如同捏到了一只骯臟的臭蟲。
“呵,”他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無聲的瓊?cè)A閣,“‘松澗雪’?名字倒起得雅致。可惜啊……”他拖長了調(diào)子,目光如刀,再次剜向我,“此香,火氣過盛,燥烈傷身!其用料,更是虛有其表!這沉水香,油脂浮泛,定是年限不足的次品!雪頂松針?更是無稽之談!此等劣香,徒有虛名,焉敢妄稱清心凝神?簡直貽笑大方!”
他話音未落,手腕猛地一翻!
那粒色澤溫潤、散發(fā)著清冽幽香的“松澗雪”,竟被他如同丟棄穢物一般,狠狠地摜在地上!
“啪嗒!”
一聲輕響,香丸碎裂開來,滾落塵埃。那清冽的雪松氣息,瞬間被地上的塵土污濁,徒留一地狼藉的碎片。
如同我剛剛?cè)计鸬南M粺o情地碾碎!
“王總管,”秦嵩轉(zhuǎn)向臉色煞白、額頭已滲出冷汗的王德海,語氣淡漠,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遴選貢香,關(guān)乎龍體安康,社稷福祉!豈能容此等粗制濫造、徒有其表之物蒙混過關(guān)?此等商戶,心術(shù)不正,當永不錄用!以儆效尤!”
永不錄用!
這四個字,如同最后的喪鐘,在死寂的瓊?cè)A閣內(nèi)轟然敲響!也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完了!林家……徹底完了!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孤注一擲,在絕對的權(quán)勢面前,脆弱得如同那張被摜碎的香丸!巨大的絕望和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間纏緊了心臟,幾乎讓我窒息!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被反復(fù)踐踏的萬分之一!
王德海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身體微微發(fā)著抖,連聲道:“是是是……相爺明鑒!相爺明鑒!下官……下官失察!下官這就……”他慌亂地轉(zhuǎn)向我,眼神已是一片驚恐和急于撇清的冷漠,“林氏香品粗劣不堪,心術(shù)不正!即日起,取消林氏參選資格,永不錄用!來人,請林姑娘出去!”
幾名兇神惡煞的侍衛(wèi)立刻圍了上來。
屈辱、憤怒、絕望……無數(shù)激烈的情緒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炸裂開來!我死死地盯著地上那碎裂的香丸,盯著秦嵩那張道貌岸然、寫滿刻毒的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
就在侍衛(wèi)的手即將觸碰到我胳膊的瞬間——
“慢著!”
一個清冷、平靜,卻如同玉石相擊般帶著奇異穿透力的聲音,陡然從瓊?cè)A閣深處、那扇通往內(nèi)苑的雕花月洞門后傳來!
這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人的動作!連秦嵩那陰冷的臉上,都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錯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了。
所有人的目光,帶著驚疑、茫然和難以置信,齊刷刷地投向那扇月洞門。
腳步聲響起,不疾不徐,沉穩(wěn)有力,踏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發(fā)出清晰的回響。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緩緩自那門后的陰影中踱步而出,沐浴在從高窗斜射而入的金色光柱里。
玄色常服,金線暗繡龍紋,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低調(diào)而尊貴的微芒。面容清俊,眉目深邃如墨染,薄唇緊抿,勾勒出一絲近乎冷峭的弧度。周身并無刻意張揚的威勢,然而那份沉靜,那份仿佛與生俱來的、視萬物如塵埃的疏離感,卻如同實質(zhì)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瓊?cè)A閣!
是他!
蕭徹!
那個被我拖出河灘泥濘、在我家內(nèi)室養(yǎng)傷、自稱“南邊香料商人”的男人!
此刻的他,身上哪里還有半分病弱商賈的影子?那身玄色龍紋常服,如同無聲的宣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平靜地掃過全場,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為之凍結(jié)!
秦嵩臉上那抹掌控一切的陰冷和得意,如同被驟然凍結(jié)的湖面,寸寸碎裂!他瞳孔驟縮,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在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懼!
“陛……”他失聲,幾乎要脫口而出那個至高無上的稱謂,卻在最后一個字硬生生卡在喉嚨里,臉憋得通紅,硬生生改成了無比僵硬、帶著劇烈顫抖的躬身行禮,“老……老臣……叩見……叩見……”他竟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是陛下?還是……
整個瓊?cè)A閣,如同被投入了滾油的冷水,瞬間死寂,隨即爆發(fā)出無聲的驚濤駭浪!所有的宮人、侍衛(wèi)、參選的香商,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全都僵在了原地!王德海更是面無人色,“撲通”一聲直接癱軟在地,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
陛下?!
這個稱呼,如同九天驚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炸得我腦中一片空白,靈魂都仿佛被震出了軀殼!
蕭徹……是皇帝?!
那個高踞龍椅、掌控生殺予奪的九五至尊?!
那個……我冒死救下、卻引來了秦嵩瘋狂報復(fù)、間接導(dǎo)致我家破人亡的……根源?!
巨大的眩暈感猛烈襲來,天旋地轉(zhuǎn)!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眼前的一切——那玄色的龍紋,秦嵩驚懼的臉,地上碎裂的香丸——都變得模糊而扭曲!
是他!竟然是他!難怪他能輕描淡寫送出價值連城的香料,能悄無聲息抹平林家的債務(wù),能輕易道出宮闈采辦的機密!難怪他認得那塊疤!那塊幼年時……在皇家別苑……被滾燙香爐蓋意外燙出的疤!那個曾經(jīng)在別苑梅林里,被我笨拙地涂上藥膏、還吹著氣哄著“不痛不痛”的小男孩……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轟然貫通!卻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
原來,我拼盡全力救回的,不是轉(zhuǎn)機,而是……親手將整個林家推入了萬劫不復(fù)深淵的……災(zāi)星!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足以摧毀一切的認知風(fēng)暴中,蕭徹——或者說,當今天子——已緩步走到了長案之前。他看也沒看癱軟在地的王德海,更沒理會臉色鐵青、僵立當場的秦嵩。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地落在了地上那幾塊碎裂的、沾滿塵埃的“松澗雪”香丸上。
然后,在所有人驚恐到極致的注視下,這位至高無上的帝王,微微俯下了身。
玄色繡金的龍紋衣擺拂過冰冷的地磚。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修長而干凈的手,竟毫不在意地上的污穢,極其自然地、用指尖拈起了一小塊沾著灰塵的香丸碎片。
動作隨意得,如同拾起一片落葉。
他直起身,將那小小的碎片置于鼻端,閉目,極其專注地、深深地嗅了一下。
瓊?cè)A閣內(nèi),落針可聞。唯有無數(shù)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幾欲震破耳膜。
蕭徹緩緩睜開眼,目光并未落在我身上,而是轉(zhuǎn)向了臉色已然慘白如紙的秦嵩。他的聲音不高,平靜得如同在談?wù)撘患⒉蛔愕赖男∈拢瑓s帶著一種冰封千里的寒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殿宇之中:
“秦相。”
秦嵩身體猛地一顫,幾乎站立不穩(wěn),強撐著躬身:“老……老臣在……”
“朕方才在內(nèi)間小憩,”蕭徹的語氣依舊平淡無波,指尖隨意地把玩著那塊小小的香丸碎片,“隱約聽得外面喧嘩。秦相方才說……此香‘火氣過盛,燥烈傷身’?‘用料虛有其表’?乃是‘劣香’?”
他每問一句,秦嵩額上的冷汗便多一層,身體抖得如同篩糠。
蕭徹微微側(cè)過頭,目光終于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眼神深邃如寒潭,平靜之下,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極其復(fù)雜洶涌的暗流。他的視線,似乎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落在了我掩在袖中的手腕上——那個燙疤的位置。
僅僅一瞬。
隨即,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無人色的秦嵩,唇角竟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半分,反而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鋒銳。
“朕倒覺得,”他輕輕摩挲著指尖的香丸碎片,聲音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此香清冽悠遠,意境天成,聞之令人神清氣爽,煩憂盡消。”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碎裂的香丸,語氣陡然轉(zhuǎn)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和……一絲冰冷的怒意:
“此等妙品,卻被秦相斷為‘劣香’,更遭損毀……朕,深以為憾!”
“深以為憾”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下!
秦嵩渾身劇震,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雙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那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瓊?cè)A閣內(nèi),如同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