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
這兩個字,如同淬了冰的刀鋒,從我的齒縫間清晰地、平靜地擠出,落在死寂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破屋里,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決絕。
老周癱在墻角,懷里緊抱著包袱,渾濁的眼睛因極度的恐懼而瞪得幾乎脫眶。他聽到了,卻仿佛無法理解這兩個字背后裹挾的滔天恨意和玉石俱焚的瘋狂。他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身體抖得如同狂風中的枯葉,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沒有看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固在眼前這具冰冷僵硬的軀體上。
阿爹。
他半倚著污穢冰冷的土墻,枯槁的身體以一種僵硬而絕望的姿勢定格。蠟黃的臉上覆著一層死氣的灰敗,眼睛瞪得極大,空洞地、不甘地望向那低矮腐朽的屋頂,仿佛要將這囚禁了他一生、最終也吞噬了他生命的牢籠徹底看穿。那微微張開的嘴唇,凝固著無聲的控訴和……未能等到女兒的遺憾。
冰冷的淚水早已在臉頰上干涸,留下兩道刺痛緊繃的痕跡。心口那個被硬生生剜去血肉的窟窿,此刻不再流血,而是被一種更冰冷、更堅硬的東西填滿——那是淬毒的玄冰,是燃燒著地獄業火的頑鐵。
我伸出手,指尖冰冷而穩定,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輕輕覆上阿爹那雙不肯瞑目的眼睛。掌心下,那早已失去溫度的、粗糙干澀的眼皮,帶著生命最后的倔強。我用了些力氣,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將它們合攏。
“爹……”我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飄散在濃重的死亡氣息里,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封千里的平靜,“您……安心去吧。”
“這人間污濁,配不上您的清骨。”
“女兒……替您看著。”
“看他們……如何……血債血償!”
最后四個字,如同從九幽地獄吹來的寒風,帶著刻骨的怨毒和毀滅一切的瘋狂,清晰地釘在凝固的空氣里。
我直起身,不再看阿爹安詳卻依舊透著無盡悲涼的遺容。臉上的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再無一絲波瀾。目光轉向墻角抖得不成樣子的老周,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如同鐵律般的命令:
“周叔,去找人。買一副……最好的棺材。要快。”
老周像是被鞭子抽中,猛地一個激靈,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茫然:“小……小姐……棺材……這……這泥螺巷……”
“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我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冰錐刺破空氣,“一個時辰!我要看到棺材停在門口!”
那冰冷刺骨、帶著濃重死亡氣息的目光,讓老周所有的話都噎在了喉嚨里。他驚恐地看著我,仿佛看著一個從地獄爬回來的、全然陌生的厲鬼。最終,他連滾爬爬地站起來,抱著那個沉甸甸的包袱,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沖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死亡之屋。
屋內只剩下我和阿爹冰冷的遺體。濃重的藥味、汗味、霉味,混合著死亡特有的腐朽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糊著破油紙的窗欞。泥螺巷午后污濁的空氣涌了進來,帶著劣酒、汗臭和垃圾的酸餿味,卻沖不散屋內的死寂。遠處,皇城的方向,宮墻巍峨的輪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沉默矗立,如同蟄伏的巨獸,冰冷地俯瞰著這片掙扎的泥沼。
那里面,住著那個叫蕭徹的男人。那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視人命如草芥的帝王。
秦嵩!
蕭徹!
一個!一個!地!下!地!獄!
沈硯那淬毒般的詛咒,如同魔咒,再次在我冰冷的腦海中轟然回響!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色的回音,與我胸腔里那團名為“復仇”的、冰冷燃燒的火焰瘋狂共鳴!
時辰在死寂中緩慢流淌。
老周回來了,身后跟著兩個抬著一口薄皮棺材的粗壯漢子。那棺材木質粗糙,散發著廉價的桐油味,卻是泥螺巷里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兩個漢子看到屋內的死人和我那張冰封般的臉,眼神里也充滿了驚懼,放下棺材,拿了老周哆哆嗦嗦遞過去的銀子,逃也似的跑了。
沒有哀樂,沒有吊唁,沒有一絲屬于人間的溫情。
我和老周,如同兩個沉默的、被抽走了靈魂的傀儡,用盡全身力氣,將阿爹冰冷僵硬的遺體,從那污穢冰冷的土炕上,挪進了那口散發著桐油味的薄棺之中。
當棺蓋緩緩合攏,遮住阿爹最后一點灰敗的面容時,老周終于再也忍不住,撲在棺材上,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老獸般的悲鳴嗚咽。
我站在一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冰冷的指尖撫過粗糙的棺木,如同撫過一座冰冷的墓碑。
“爹,”我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過往的決絕,“林家……只剩我了。”
“您看好了。”
“女兒……這就去……”
“給您……討債!”
最后一抹天光被泥螺巷的污濁徹底吞沒時,一口薄棺,在幾個被老周臨時雇來的、同樣麻木而驚恐的苦力抬扛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間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破屋,離開了這條如同人間地獄的泥螺巷。
沒有引魂幡,沒有送葬的隊伍。
只有我,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沾染了塵土和死亡氣息的粗布衣裙,跟在棺木后面,一步一步,走在京郊荒涼凄冷的夜路上。老周佝僂著背,抱著那個裝著林家最后一點浮財的包袱,如同驚弓之鳥,一步三回頭地跟在我身后。
夜風嗚咽,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如同無數冤魂在低語。冰冷的月光吝嗇地灑下,勾勒出棺木和送葬人沉默而凄涼的剪影。
我們朝著京郊一處荒僻的山坳走去。那里亂石嶙峋,荒草叢生,是無人認領的尸骨最終的歸宿。
選了一處背風、勉強還算平整的石坡。苦力們沉默地挖了一個淺坑。沒有墓碑,沒有祭品。薄棺被緩緩放入冰冷的土坑之中。
當第一捧混雜著碎石的凍土落在棺蓋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時,老周終于癱軟在地,壓抑了一路的悲慟徹底爆發,撕心裂肺地哭嚎起來。
我依舊站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月光照在我臉上,一片慘白死寂。冰冷的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里一片干澀灼痛的麻木。
我看著一捧又一捧的凍土落下,漸漸將那口薄棺徹底掩埋。阿爹,林家香坊曾經的掌舵人,那個教我識香辨味、用脊梁撐起林家風雨飄搖歲月的男人,最終,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卑微地、帶著無盡的冤屈和不甘,長眠在了這荒山野嶺的凍土之下。
最后一捧土落下,堆起一個小小的、孤零零的土包。
苦力們拿著微薄的酬勞,匆匆離去,仿佛逃離一個巨大的不祥。老周哭得脫了力,伏在冰冷的墳堆上,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
荒山死寂,唯有風聲嗚咽。
我緩緩走到那小小的墳堆前,雙膝重重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冰冷的碎石硌著膝蓋,尖銳的刺痛傳來,卻絲毫不及心頭那被生生剜去血肉的萬分之一!
沒有哭嚎,沒有言語。
我只是深深地、將額頭抵在冰冷刺骨的凍土之上。
額頭觸碰著新墳冰冷的泥土,那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凍土之下,是我阿爹再也無法溫暖的軀體,是林家百年基業被焚毀的灰燼,是我所有被碾碎的希望和……剛剛破土而出的、淬毒的恨意之芽。
時間,在這片荒涼的死寂中失去了意義。風聲是唯一的哀樂。
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被刺骨的寒意凍得麻木,直到伏在墳堆上抽噎的老周也因疲憊和寒冷陷入了半昏迷的呆滯。
我緩緩直起身。
額頭上沾染著冰冷的泥土和細小的碎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寒風吹刮出的、近乎透明的慘白。眼神空洞,深不見底,仿佛所有的情緒、所有的光,都隨著阿爹一起被埋葬在了這凍土之下。
“周叔。”我的聲音響起,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在這死寂的山坳里顯得格外突兀。
老周被驚醒,茫然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和巨大的恐懼。
“包袱給我。”我伸出手,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
老周下意識地、哆哆嗦嗦地將懷里那個沉甸甸的包袱遞過來。那里面,裝著林家僅存的銀票和……林氏香坊歷代相傳的秘香方。
我接過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如同捧著林家最后的殘骸和……復仇的火種。指尖冰冷,感受不到包袱的重量,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幾頁薄薄的、泛黃的香方紙張在指腹下的觸感——那是祖父的心血,是阿爹的執念,也是我……最后的武器。
解開包袱,在一堆銀票和散碎銀子中,我準確地抽出了那本用油紙仔細包裹著的、薄薄的香方冊子。冊子的封皮已經磨損得厲害,露出里面發黃的紙張。
月光下,我緩緩翻開冊子。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由祖父和阿爹親手謄寫的蠅頭小楷。那些字跡,曾承載著林家幾代人的榮光與夢想。
“千日醉”、“雪中春信”、“松澗雪”……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
我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冊子最后幾頁。那里記載的,不再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佳品,而是林家壓箱底的、從不示人、甚至被視為禁忌的秘方——“黃泉引”、“彼岸香”、“牽機”……
這些名字,本身就帶著不祥的戾氣。它們或能引人心魔叢生,或能令人沉淪幻境,或能在極致的愉悅中悄無聲息地……奪人性命!是香道之中的大忌,是祖父臨終前反復叮囑、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碰觸的禁忌!
指尖,緩緩拂過“牽機”二字。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至心臟。
牽機……牽機引……此香無形,入水則融,無色無味。初嗅如置身暖春,心神俱暢;再嗅則靈臺混沌,五感漸迷;三嗅……則魂歸離恨,生機斷絕,牽機而亡。死狀安詳,如酣然入夢,無跡可尋。
無跡可尋……
冰冷的月光照在泛黃的紙頁上,也照在我慘白如紙的臉上。那空洞死寂的眼眸深處,仿佛有兩簇幽冷的鬼火,在無聲地跳動、燃燒。
秦嵩……蕭徹……
你們……喜歡香嗎?
我緩緩合上冊子,將它重新用油紙仔細包好,貼身放入懷中。那冰冷的紙頁緊貼著心口,仿佛一顆冰冷跳動的心臟。
然后,我從散落的銀票中,抽出最大面額的一張。站起身,走到依舊癱坐在冰冷地上、茫然無措的老周面前。
“周叔,”我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冰冷,“拿著這錢。離開京城。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買幾畝薄田,安度晚年。”
老周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愕和恐懼:“小……小姐?!您……您不要老奴了?!您要去哪?!您……”
“別問。”我打斷他,將那疊厚厚的銀票塞進他冰冷顫抖的手里,用力握緊,“走!現在就走!永遠別再回京城!也永遠……別跟任何人提起林家!更別提起我!”
我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死死釘在他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訣別。
老周看著我那張冰封般的、帶著死寂瘋狂的臉,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沉甸甸的、足夠他后半生衣食無憂的銀票,渾濁的老淚再次涌了出來。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想挽留,但最終,在我那冰冷的、如同看著死人的目光下,所有的話都化作了無聲的哽咽和絕望的顫抖。
他明白了。小姐……已不再是小姐。她要去的地方,是真正的龍潭虎穴,是九死一生的修羅場!她是在……給他留一條生路!
“小……小姐……”老周泣不成聲,重重地將額頭磕在冰冷堅硬的凍土上,“您……您保重……老奴……老奴……”后面的話,已被嗚咽淹沒。
我沒有再看一眼那伏地痛哭的老仆,也沒有再看一眼身后那孤零零的新墳。
轉過身,背對著冰冷的月光和這片埋葬了林家最后一絲溫情的荒山。
夜風卷起我粗布衣裙的下擺,獵獵作響。單薄的身影在慘淡的月光下拉得細長而孤絕。
前方,是濃得化不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通往地獄的甬道。
我抬起腳,邁出了第一步。
腳步落在冰冷的碎石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義無反顧的決絕。
一步,一步。
朝著那黑暗中唯一清晰可見的、如同巨獸獠牙般矗立在遠方地平線上的——皇城。
朝著那深不可測的宮闈。
朝著那……名為復仇的深淵。
夜風嗚咽,如同送葬的挽歌。
林晚已死。
活下來的,只是一柄名為“復仇”的、淬了劇毒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