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芷軒的夜,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墳塋。
沒有風。窗外那幾叢疏落的修竹,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僵硬的影子,如同垂死的鬼手。空氣凝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帶著深秋特有的陰冷潮濕,混雜著庭院角落里幾株殘敗秋菊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腐朽甜香。
額角的傷口,被烈酒灼燒過的邊緣依舊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尖銳的刺痛。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著麻木的神經。這痛楚是此刻唯一的真實,是維系著這具行尸走肉般軀殼與冰冷現實之間,唯一的、扭曲的紐帶。
我蜷縮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土墻。單薄的宮裝無法抵御地磚透上來的寒意,凍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淤痕,膝蓋和額頭的傷口,都在無聲地叫囂。
饑餓感早已被更深的、如同黑洞般的絕望吞噬。胃里空得發疼,卻激不起絲毫進食的欲望。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黑暗是最好的掩護。也是最大的折磨。
白日里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那支擦著脖頸而過的淬毒弩箭,蕭徹那雙翻涌著狂怒與后怕、如同要將我靈魂都捏碎的寒潭眼眸,還有他最后那冰冷決絕的囚禁令……如同最猙獰的噩夢,在黑暗中一遍遍回放、放大!
每一次回放,都帶來更深一層的恐懼、屈辱和……那被死死壓抑、卻如同地火般瘋狂燃燒的恨意!
為什么?!為什么連死的自由都不給我?!
他把我囚禁在這里,像囚禁一只待宰的羔羊!讓那個如同死神化身的玄影,用那雙死寂冰冷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監視著我!看著我在這絕望的囚籠里腐爛、崩潰!
瓊華閣的碾軋!林家的傾覆!阿爹的慘死!那一次次被無情踐踏的希望!那淬入骨髓的血仇!在他眼中,難道真的就只是一場……可以隨心所欲掌控的……游戲嗎?!
“呵……呵呵……”喉嚨里發出幾聲破碎的、如同夜梟啼哭般的慘笑。滾燙的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里一片干澀灼痛的麻木。指尖無意識地摳挖著冰冷粗糙的地磚縫隙,指甲翻卷斷裂,滲出黏膩的鮮血,帶來一絲微弱而扭曲的痛感。
不能瘋!林晚!不能就這樣被他逼瘋!
這個念頭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在滅頂的絕望深淵中掙扎著浮起。
心口的位置,那本油紙包裹的香方冊子冰冷的棱角,如同最忠誠的烙印,緊貼著皮肉。它提醒著我,我是誰,我為何而活!
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執著,探入懷中。觸碰到那冰冷而熟悉的油紙包。小心翼翼地、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將它取了出來。
黑暗中,沒有點燈。僅憑著窗外透進來的那點慘淡月光,摸索著,解開油紙包。指尖拂過冊子封皮那熟悉的、帶著歲月磨痕的紋理,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然后,翻開。
冰冷的月光吝嗇地落在翻開的冊頁上。
泛黃的紙頁上,那些由祖父和阿爹親手謄寫的蠅頭小楷,如同鬼魅般幽幽浮動。
我的目光,如同最粘稠的毒液,死死地黏在冊子最后幾頁。越過“牽機”,越過“彼岸香”,最終定格在那散發著更加不祥氣息的字跡上——
**黃泉引。**
**引魂渡魄,心魔叢生。需以制香者極悲極恨之血淚為引,融沉水之魂、龍涎之魄、曼陀羅之幻、尸骨花之怨,以心頭血調和,文火熬煉七七四十九日,陰干成香。燃之,無色無味,唯聞者如墮無間地獄,所見皆心中至怖至痛之幻象,心神俱裂,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冰冷的字句如同魔咒,在死寂的腦海中無聲盤旋、放大!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色的回音!
極悲極恨之血淚為引……
心頭血調和……
生不如死……
蕭徹……
你不是要掌控我的命嗎?
你不是要看著我在囚籠里掙扎嗎?
好!
我讓你看!
讓你親身體驗……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一股冰冷的、近乎毀滅的瘋狂,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那被強行壓下的滔天恨意,在這一刻如同被點燃的火山,轟然爆發!燒盡了所有的恐懼、所有的軟弱、所有的遲疑!
血淚為引?心頭血調和?
我有!
這滿身的傷痕!這流不盡的屈辱!這焚心蝕骨的恨意!哪一樣不是血?!哪一滴不是淚?!
我猛地從地上掙扎坐起!動作牽扯到全身的傷口,帶來一陣劇烈的痛楚,卻只讓那瘋狂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摸索著爬到那張瘸腿的破桌前。
桌上,還放著昨夜王德海派人送來的、所謂“御前專侍”的份例:一套粗糙的白瓷茶具,一個空著的舊陶罐,還有半截不知哪個粗使宮女遺漏下來的、劣質的紅燭。
足夠了!
我抓起那只空陶罐。指尖冰冷而穩定,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然后,拿起桌上那支唯一尖銳的物件——那支素銀發簪!
冰冷的銀簪握在手中,尖端在慘淡的月光下閃爍著一點寒芒。
沒有猶豫。
我猛地將銀簪的尖端,狠狠刺向自己左手手腕內側——那個靠近舊疤的位置!
“嗤——!”
皮肉被刺破的細微聲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清晰得令人心顫!尖銳的劇痛瞬間傳來!溫熱的、帶著生命氣息的液體,瞬間涌出!
是血!
鮮紅的、帶著林家百年冤屈和刻骨仇恨的血液!
我咬著牙,將手腕懸在陶罐口上方。任由那溫熱的血液,如同斷線的珠串,一滴、一滴……沉重地、無聲地滴落在冰冷的陶罐底部。
“嗒……嗒……嗒……”
每一聲輕響,都像是敲擊在靈魂深處的喪鐘。每落下一滴血,臉色便蒼白一分,眼神卻更加冰冷、更加瘋狂!
阿爹……您看……
女兒的血……
夠不夠做這“黃泉引”的引子?!
不知滴了多久。直到手腕的刺痛變得麻木,直到那陶罐底部積聚了一小灘暗紅色的、散發著濃重鐵銹腥氣的液體。
夠了。
我扯下內衫一角還算干凈的布條,草草包扎住手腕上仍在滲血的傷口。動作粗暴,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皮肉。
然后,目光投向桌上那本攤開的冊子。
沉水之魂……龍涎之魄……曼陀羅之幻……尸骨花之怨……
這些材料,司香監香料庫里或許有。但此刻,我被囚禁在這蘭芷軒,連門都出不去!去哪里找?!
巨大的困境如同冷水,瞬間澆在瘋狂的火焰上。
沒有材料?!
沒有材料?!
一股更加暴戾的絕望猛地涌上心頭!難道……連這最后同歸于盡的機會……都要被剝奪嗎?!
不!絕不!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刺入剛剛包扎好的傷口!劇痛讓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
沒有現成的……那就……用別的代替!
用這滿室的絕望!用這囚籠的冰冷!用窗外那雙死寂注視的眼睛!用蕭徹加諸在我身上所有的痛苦和屈辱!
用我林晚……這具被仇恨徹底焚燒的……殘軀!
一個更加瘋狂、更加孤注一擲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
我踉蹌著起身。走到窗邊那盆早已枯萎、葉片蜷曲發黃的芭蕉旁。粗暴地扯下幾片最枯敗、最接近腐朽的葉子,揉碎了扔進陶罐的血泊中。
又走到墻角,從積滿灰塵的角落里,摳挖下一小塊帶著濕冷霉斑的墻皮,也丟進陶罐。
然后,回到桌前。拿起那半截劣質的紅燭。燭身粗糙,帶著刺鼻的石蠟氣味。
沒有龍涎?沒有曼陀羅?沒有尸骨花?
那就用這囚禁我的牢籠之氣!用這絕望腐朽的霉斑!用這象征短暫光明的、劣質的燭淚!
我咬破自己的舌尖!一股更加濃郁的血腥味瞬間在口腔中彌漫!混合著屈辱的淚水,狠狠地啐入那盛放著枯葉、霉斑和鮮血的陶罐之中!
極悲極恨之血淚為引?!
這就是!
我拿起那半截紅燭,用銀簪粗暴地刮下大塊大塊黏膩的、帶著刺鼻氣味的燭淚,也投入陶罐!
最后,目光落回那本攤開的香方冊子上。指尖停留在“心頭血調和”那幾個字上。
心頭血……
我緩緩抬起右手。那只剛剛包扎好的、還在滲血的手腕。
素銀發簪再次被緊緊握住。這一次,對準的,是心口的位置!
冰冷的簪尖隔著單薄的宮裝,抵在左側胸膛,心臟搏動最清晰的地方!
只要用力刺下去……
用這最后的心頭熱血……調和這匯聚了所有絕望、腐朽、仇恨的……“黃泉引”!
值了!
一切都值了!
眼神徹底化為一片冰封的死寂和毀滅的瘋狂!唇角甚至勾起了一絲解脫般的、扭曲的弧度!
就在簪尖即將刺破衣料,刺入皮肉的千鈞一發之際——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鬼魅低語般的推門聲,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房間里響起!
聲音來自……房門?!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動作驟然僵??!猛地轉頭!
只見那扇白日里被蕭徹重重摔上的房門,此刻竟無聲無息地敞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
門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如同墨汁般的深沉夜色。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立在門外的黑暗里。
不是王德海那種佝僂諂媚的身形!也不是普通宮人!
那身影挺拔、瘦削,如同融入夜色的青灰色石碑!
暗青色的勁裝!是玄影!
他竟然……推開了門?!他進來了?!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水,瞬間澆透全身!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剛才的一切?!看到了我滴血的手腕?!看到了陶罐里那污穢的混合物?!看到了我……對準心口的簪子?!
完了!徹底完了!
他一定會殺了我!就在此刻!就在蕭徹的命令之前!這個冷酷無情的殺手,絕不會容忍任何威脅的存在!更不會容忍我這種……瘋狂的、試圖用禁忌之物反噬帝王的囚徒!
所有的瘋狂、所有的決絕,在這絕對的死亡威脅面前,瞬間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種純粹到極致的、被野獸盯上的恐懼!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手中的銀簪“當啷”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響!
我死死地盯著門口那道融入黑暗的身影,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放大到極限!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連一個字也喊不出來!
時間仿佛徹底凝固。
黑暗中,玄影那雙死寂冰冷的眼眸,如同兩點永不熄滅的寒星,穿透門縫的黑暗,精準地、毫無溫度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目光,平靜無波。沒有殺意,沒有斥責,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只有一片純粹的、如同亙古玄冰般的……死寂。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看著癱坐在地、因恐懼而劇烈顫抖、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我??粗厣夏菙偞棠康难邸?粗莻€盛放著枯葉、霉斑、燭淚和鮮血的、散發著詭異氣息的陶罐。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同一個世紀。
玄影動了。
他沒有踏入房間。
只是極其輕微地、向前挪動了半步。
然后,一只骨節分明、異常干凈、卻帶著長期握劍留下薄繭的手,從暗青色的袖袍中伸出。
那只手,在門外濃重的夜色映襯下,顯得異常蒼白。
他的指尖,捏著一個東西。
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著的、只有拇指大小的東西。
隔著幾步的距離,借著窗外那點慘淡的月光,我清晰地看到——
那油紙包裹的形狀,分明是……一塊上等的、油脂豐厚的……沉水香!
緊接著,他的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抖。
那塊包裹著沉水香的油紙包,如同被無形之手托著,悄無聲息地、精準地滑過門縫,落在了我面前冰冷的地面上。
距離我的腳尖,不過半尺。
做完這一切,玄影那只蒼白的手緩緩收回袖中。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我因極度震驚而呆滯的臉上。
那雙死寂冰冷的眼眸深處,似乎……極其極其細微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到極致的光芒。快得如同幻覺,隨即又被無邊的死寂吞沒。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無聲地……
向后退了一步。
重新融入了門外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
“吱呀……”
那扇敞開的房門,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推動,又悄無聲息地、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我失血過多、瀕臨崩潰時產生的……一場荒誕離奇的幻覺。
只有地上那塊靜靜躺著的、散發著沉郁木質清香的油紙包,和身邊陶罐里那灘散發著血腥與腐朽氣息的暗紅液體,冰冷地提醒著我——
這不是夢。
那個如同死神化身的暗衛……
他送來了……“黃泉引”所需的……
沉水之魂?!
為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巨大的疑問和一種更加深沉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那顆剛剛被瘋狂占據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