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無邊無際、冰冷粘稠的黑暗，如同最沉重的棺槨，將意識徹底包裹、吞噬。沒有光，沒有聲，沒有時間，只有一種沉淪的、被碾碎的虛無感。
仿佛沉溺在萬載寒冰的深淵之底。刺骨的冷意滲透進每一寸靈魂，凍結了所有的感知，只留下心口位置那一點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灼燙。
那灼燙，來自一張泛黃發脆的紙箋。來自幾行力透紙背、帶著祖父最后氣息的小楷。來自一個名字——**端敬皇后**。來自一句詛咒般的讖語——**“真正死因”**。
**端敬皇后……真正死因……**
**先帝……有愧于心……**
**關乎陛下（蕭徹）生母……**
這些破碎的字句，如同帶著倒刺的冰錐，在沉淪的黑暗意識中反復穿刺、攪動！每一次攪動，都帶來撕裂靈魂般的劇痛和……一種毀天滅地的荒謬感！
祖父的絕筆……先帝的托付……封存……永世不出……
“長相憶”……通幽冥……喚殘念……需以生者心頭至痛至悔之血淚為引……
蕭徹……他封存此香……永不動用……他說……不愿……不敢……再驚擾……泉下故人……
故人……是誰？是端敬皇后？還是……？！
一個模糊卻令人心膽俱裂的真相，如同在冰層下瘋狂涌動的暗流，即將破冰而出！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命運徹底玩弄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勒緊了那顆早已破碎的心臟！
“呃……”
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終于沖破喉嚨的封鎖，在死寂中微弱地響起。
意識，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從冰封的深淵中猛地拽出！刺目的光線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扎入緊閉的眼瞼！
痛！
全身的骨頭仿佛都被拆散重組！額角、手腕、膝蓋、后背……所有被刮擦、撞擊、凍傷的傷口都在尖銳地叫囂！喉嚨干裂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我猛地睜開眼！
視線一片模糊，只有刺目的、帶著暖意的光暈在晃動。過了好幾息，眼前的景象才如同水中的倒影，一點點凝聚、清晰。
熟悉的……承塵？熟悉的……帶著淡淡百合熏香的空氣？還有……身下柔軟錦褥的觸感？
蘭芷軒……我的房間？
我……回來了？
巨大的茫然瞬間攫住了心神。昨夜……御藥房秘庫……玄鐵盒……“長相憶”……祖父的絕筆信……玄影……那聲沉重的嘆息……
所有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剛剛凝聚的意識！巨大的眩暈感再次猛烈襲來！身體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縮、顫抖！
然而，就在我試圖移動的瞬間——
一道冰冷、平靜、卻帶著無形威壓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瞬間鎖定了我！
那目光……來自床邊！
我猛地側過頭！
視線，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漩渦般的眼眸！
是蕭徹！
他竟然……就坐在我床邊的紫檀木圈椅里！
玄色常服，金線暗繡龍紋，在透過窗欞的晨光下流轉著低調而尊貴的微芒。他坐姿并不端正，微微斜倚著椅背，一只手肘撐在扶手上，指節抵著額角，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深不見底的沉郁。
那張清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眼睛，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洶涌的暗流——有審視，有探究，有冰冷的怒意未消，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風暴過后的……沉寂與……一絲極其細微的……痛楚？！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穿透了我慘白憔悴、布滿冷汗的臉，仿佛要直接攫取我靈魂深處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恐懼、所有剛剛被那絕筆信掀起的驚濤駭浪！
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山岳，瞬間壓垮了剛剛抬起的頭！我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將臉別開！不敢再看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虛弱而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醒了？”
蕭徹的聲音響起。依舊是那種玉石相擊般的清冷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卻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房間里，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壓。
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渾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如同被釘在砧板上的魚，等待著最后的審判。他會問什么？問御藥房秘庫？問“長相憶”？問祖父的絕筆信？還是……直接賜下三尺白綾？！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間里彌漫。只有我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
蕭徹的目光，似乎在我劇烈顫抖的身體上停留了片刻。隨即，他緩緩移開視線，落向窗外。那里，晨光熹微，幾叢疏竹在微風中搖曳，投下斑駁的光影。
“昨夜……”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如同暴風雨在深淵低吼的危險氣息，“你去了御藥房秘庫。”
不是疑問，是陳述。
我的心驟然沉入萬丈冰窟！渾身冰涼！他果然知道了！全知道了！
“你看到了什么？”他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再次精準地釘回我的臉上！
看到了什么？！
祖父的絕筆信！“長相憶”！端敬皇后！真正死因！先帝的愧！他不敢動用的禁忌！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的、玉石俱焚的瘋狂，瞬間在胸腔里激烈沖撞！喉嚨里如同堵著燒紅的炭塊！那些足以顛覆一切、帶來滅頂之災的字眼在舌尖瘋狂滾動！
不能說！死也不能說！
“奴……奴婢……”我聽到自己發出一個極其干澀、破碎不堪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奴婢……什么都沒看見……奴婢只是……迷路了……”
“迷路？”蕭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半分，反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嘲諷和……一絲冰冷的怒意，“迷路……能迷到上了三重鎖的秘庫玄鐵盒里？迷路……能讓你不顧性命去翻王德海的枕下暗屜？！”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威壓，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也徹底砸碎了我最后一絲僥幸！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他知道我去了司香監丙字庫！知道我去了王德海那里！知道我拿到了魚尾匙！知道我在找什么！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殘葉，幾乎要從床上滾落！
“朕給過你機會。”蕭徹的聲音重新恢復了那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瞬間將我完全籠罩，帶來窒息般的壓迫感。“瓊華閣，朕給了你生路。紫宸殿，朕給了你活路。蘭芷軒，朕給了你……時間。”
他微微俯身，那張清俊卻冰冷如霜的面孔逼近，灼熱的氣息幾乎噴在我的臉上，帶著龍涎香的沉厚氣息和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寒意！
“可你呢？”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被背叛的狂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你回報朕的……是什么？！”
“是一次又一次的毒殺！”
“是永無止境的仇恨！”
“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拖著朕……一起下地獄的瘋狂！”
最后幾個字，如同裹挾著萬載寒冰的重錘，狠狠砸碎了我所有搖搖欲墜的偽裝！巨大的沖擊讓我眼前陣陣發黑！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床頭的雕花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喉頭一甜，一股腥甜猛地涌上！
“嗬……”我死死捂住嘴，將那口血沫硬生生咽了回去！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帶著一種被徹底逼入絕境的、瀕死野獸般的瘋狂和絕望，瞪向眼前這個掌控著我一切生死的帝王！
下地獄？！
對！就是要拖著你下地獄！為了阿爹！為了林家！為了所有被你碾碎的冤魂！
所有的恐懼，在這一刻被那滔天的恨意徹底點燃、焚毀！一股毀滅一切的沖動在四肢百骸里瘋狂沖撞！我猛地抬起那只還纏著染血布條的手，顫抖著、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伸向枕邊——那里，貼身藏著的，是那丸散發著清冽冷香的“長相憶”！
既然你要真相！你要答案！
好！
我給你！
用這能通幽冥的禁忌之香！用這能喚醒你心中至痛至悔的……地獄之火！
“陛下……”我聽到自己發出一個極其嘶啞、卻帶著詭異平靜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裹挾著滔天的恨意和……一絲扭曲的解脫，“您不是想知道……奴婢在找什么嗎？”
“您不是想知道……昨夜……奴婢看到了什么嗎？”
我的手指，已經觸碰到那冰涼滑膩的油紙包邊緣。眼底深處，那兩簇名為“復仇”的幽冷鬼火，燃燒到了極致！
“您想知道……”
“那就……”
“親自……”
“看……”
就在那包裹著“長相憶”的油紙即將被扯出的千鈞一發之際——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如同驚雷般的巨響，猛地從蘭芷軒的院門方向炸開！瞬間撕裂了房間內瀕臨爆發的死寂！
巨大的木屑和煙塵如同噴泉般迸射！
緊接著！是無數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和喊殺聲！如同地獄的閘門被轟然撞開！兵刃交擊的刺耳銳鳴！肉體被撕裂的沉悶聲響！絕望的慘叫！瘋狂的咆哮！各種聲音如同狂暴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蘭芷軒！
“護駕——！！！”
“有刺客——！！！”
“殺進去！一個不留——！！！”
巨大的變故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天靈蓋上！那剛剛凝聚的、玉石俱焚的瘋狂瞬間被打斷！我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望向房門方向！
火光！濃煙！已經透過門縫和窗欞，洶涌地灌了進來！映照著房間內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跳動的、如同血色的光暈！
蕭徹的臉色在巨響傳來的瞬間驟然劇變！那層籠罩在他眉宇間的沉郁和怒意瞬間被冰冷的殺機和帝王臨危的決斷所取代！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電，射向房門！周身瞬間爆發出一種令人膽寒的、如同出鞘利劍般的恐怖威壓！
“玄影——！”他厲聲喝道，聲音如同驚雷！
“在！”
一個冰冷得毫無人氣的、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聲音，幾乎在蕭徹話音落下的同時，如同鬼魅般在門外響起！
緊接著！
“轟——！！！”
那扇緊閉的房門，如同被攻城巨錘正面轟中！瞬間四分五裂！化作無數激射的木屑碎片！
濃煙和火光如同嗜血的巨獸，猛地涌入房間！
火光與濃煙的帷幕被暴力撕開！
破碎的木門如同被巨力撕碎的紙片，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嗆人的煙塵，朝著房間內激射而來！蕭徹反應快如閃電，玄色龍紋衣袖猛地一卷，一股無形的勁風掃出，將大部分碎片和煙塵擋開！然而，仍有幾片鋒利的木屑如同毒蛇般，擦著他的手臂和我的臉頰掠過，帶來火辣辣的刺痛！
門口，玄影那暗青色的身影如同真正的磐石，牢牢地釘在烈焰與濃煙交織的入口！他手中的短劍早已出鞘，幽冷的寒芒在跳躍的火光下流轉，如同毒蛇的獠牙！劍尖之上，粘稠的鮮血正一滴滴滾落！
門外，已然是修羅屠場！
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將原本清幽的蘭芷軒庭院映照得如同煉獄！十幾名身著黑色夜行衣、蒙頭蓋臉的刺客，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正瘋狂地沖擊著庭院！他們身手矯健，招式狠辣，刀光劍影在火光中交織成死亡的羅網！地上已經倒伏著三四具同樣黑衣的尸體，鮮血浸透了青石板，散發出濃重的腥氣！
留守在蘭芷軒外的幾名御前侍衛雖然悍勇，但人數處于絕對劣勢，且事發突然，瞬間便被分割包圍，陷入苦戰！慘叫聲、怒吼聲、兵刃碰撞的刺耳銳鳴，混合著建筑燃燒的噼啪聲，構成一曲令人心膽俱裂的死亡交響！
“陛下！快走！”一名渾身浴血、左臂被齊肩斬斷的侍衛統領嘶聲狂吼，用僅存的右手死死擋住劈向面門的刀光，朝著房內厲聲喊道，“是秦嵩的死士！他們……他們瘋了！”
秦嵩？！死士？！
這兩個詞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我的耳膜！也刺穿了蕭徹眼中最后一絲疑慮！他臉色鐵青，眼中翻涌著冰冷的殺意和帝王被觸犯逆鱗的暴怒！
“護住她！”蕭徹的聲音冰冷如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門口浴血奮戰的玄影，最后落在我因劇變而慘白如紙的臉上，那眼神里的復雜瞬間被冰冷的命令取代，“帶她走！去紫宸殿密室！朕斷后！”
斷后？！他要留下？！
巨大的震驚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恐懼！我猛地看向他！火光映照著他玄色龍紋常服上流轉的微芒，也映照著他那張寫滿了決絕和冰冷殺意的側臉！
“陛下不可！”玄影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絲極其罕見的急促！他手中的短劍如同毒龍出洞，瞬間洞穿了一名試圖沖入房門的刺客咽喉！鮮血如同噴泉般濺射在他暗青色的衣襟上！“刺客有備而來！目標就是您！快走！”
“執行命令！”蕭徹厲聲打斷，語氣斬釘截鐵！他猛地抽出腰間懸掛的、裝飾華貴卻鋒利無匹的帝王佩劍！劍身在火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寒芒！“朕倒要看看，秦嵩這條老狗，臨死前還能咬下朕幾塊肉！”
話音未落！
“嗖！嗖！嗖！”
三道凌厲的破空之聲，如同毒蛇吐信，極其刁鉆地從三個不同的方向，撕裂濃煙，朝著房內的蕭徹爆射而來！是淬毒的弩箭！箭簇在火光下泛著幽藍的寒芒！速度快到極致！
“陛下小心！”玄影目眥欲裂！身形如同鬼魅般橫移，短劍化作一片幽冷的寒光護盾！
“鐺！鐺！”兩聲脆響！兩支毒箭被精準擊落！
然而！第三支！角度太過刁鉆！如同附骨之蛆，竟穿透了玄影劍網的縫隙，直取蕭徹心口！
蕭徹瞳孔驟縮！帝王佩劍本能地橫在胸前格擋！
“噗嗤！”
一聲沉悶的利器入肉聲！
鮮血……瞬間迸濺！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我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地釘在蕭徹身前！
擋在他身前的……不是他自己！
而是……那道如同鬼魅般瞬間回撲的……暗青色身影！
玄影！
他用自己的胸膛……硬生生地……擋住了那支致命的毒箭！
幽藍的箭簇，深深地沒入了他左胸心臟的位置！暗青色的勁裝瞬間被染紅了一大片！粘稠的鮮血如同失控的泉眼，瘋狂地涌出！
“呃……”玄影的身體猛地一僵！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那雙死寂冰冷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爆射出難以言喻的劇痛！他手中的短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卻依舊如同最忠誠的磐石，死死擋在蕭徹身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將手中僅存的一枚淬毒袖箭，狠狠射向窗外弩箭射來的方向！黑暗中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
“玄影——！！！”
蕭徹的嘶吼聲如同受傷的狂龍，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間撕裂了所有的喧囂！他猛地伸手，接住了玄影那如同斷線風箏般向后軟倒的身體！
“走……快……走……”玄影死死抓住蕭徹的手臂，粘稠的鮮血不斷從他口中涌出，染紅了蕭徹玄色的龍紋衣袖。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氣息，目光卻死死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越過蕭徹的肩膀，釘在了因巨大驚駭而僵在原地的我的臉上！
那雙瀕死的眼眸深處，那亙古不化的死寂玄冰徹底碎裂！翻涌出極其復雜洶涌的光芒——有解脫，有遺憾，有深沉的囑托，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慈祥的……悲憫？！
“帶……她……走……”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攥著蕭徹的手臂，目光卻依舊鎖著我，嘴唇艱難地翕動著，吐出破碎的音節，“她……不能……死……她是……是……”
后面的話，被洶涌而出的鮮血徹底淹沒。
那雙翻涌著復雜光芒的眼睛，如同燃盡的燭火，一點點黯淡下去。最后的光芒，依舊固執地、死死地……落在了我的臉上。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重的……托付。
然后，徹底失去了所有神采。
手臂，無力地垂落。
“玄影——！！！”
蕭徹的嘶吼聲帶著毀天滅地的悲痛和狂暴的殺意，如同驚雷般在烈焰與濃煙中炸響！他死死抱著玄影那迅速冰冷下去的軀體，高大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被徹底抽走了脊柱！帝王的臉龐在火光映照下扭曲變形，眼中翻涌著如同煉獄巖漿般的赤紅殺意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言喻的……巨大空洞！
他失去了他！失去了他最后的影子！他唯一可以交付后背的人！
巨大的沖擊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碎了所有的恨意！砸碎了所有的瘋狂！只剩下一種純粹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茫然和……滅頂的悲傷！
玄影……死了……
為了救蕭徹……死了……
他最后看著我的眼神……那托付的眼神……
為什么？！
“狗皇帝！拿命來——！！！”刺客的瘋狂嘶吼再次逼近！數道黑影如同跗骨之蛆，沖破侍衛的阻攔，朝著房內撲殺而來！刀光映照著他們眼中瘋狂的殺意！
“陛下！走啊——！”僅存的幾名侍衛發出絕望的嘶吼，用身體筑起最后一道人墻！
蕭徹猛地抬起頭！那雙赤紅的、如同滴血的眼眸，瞬間鎖定了撲來的刺客！那里面再無悲痛，只剩下純粹到極致的、毀滅一切的冰冷殺意！如同九幽地獄爬出來的魔神！
“朕……要你們……陪葬——！！！”
他如同受傷的狂龍，發出一聲震碎耳膜的咆哮！一手依舊緊緊抱著玄影冰冷的身體，另一只手緊握帝王佩劍，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玄色的龍紋衣擺無風自動！一股恐怖到令人靈魂凍結的帝王威壓混合著滔天殺意，如同實質的狂潮，轟然爆發！
劍光起！
如同九天驚雷撕裂夜幕！帶著無邊的憤怒和毀滅的意志！瞬間卷向那幾名撲來的刺客！
“噗！噗！噗！”
血光沖天！殘肢斷臂伴隨著凄厲的慘嚎四散飛濺！僅僅一劍！如同割草般！將那幾名悍不畏死的刺客瞬間斬成數段！滾燙的鮮血如同暴雨般潑灑在燃燒的地面和墻壁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修羅！真正的修羅降世！
然而，就在這狂暴的殺戮風暴中心！
蕭徹那高大的身軀，在揮出那毀天滅地的一劍后，猛地劇烈一晃！一絲極其不正常的、詭異的黑氣，如同活物般，瞬間從他脖頸處被木屑劃破的細小傷口蔓延開來！速度極快！
“唔……”他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臉色在火光映照下驟然變得一片駭人的青黑！手中的帝王佩劍幾乎脫手！
箭毒？！那支被他擋開、卻劃破皮膚的毒箭？！
“陛下——！”侍衛們發出驚恐欲絕的嘶吼！
機會！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心底瘋狂吶喊！
趁他毒發！趁他虛弱！現在！就是現在！殺了他！用“長相憶”！用任何東西！完成最后的復仇！
手指，如同有自己意志般，再次探向枕邊那冰冷的油紙包！
然而……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長相憶”的剎那……
蕭徹那雙因劇毒和狂暴殺戮而赤紅的眼眸，猛地掃了過來！
那目光……不再僅僅是帝王的威壓和殺意……在那赤紅之下，翻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絲……近乎絕望的……悲涼？！
他的目光，穿透了濃煙與火光，穿透了我所有的偽裝和仇恨，死死地釘在了我的眼睛深處！仿佛在無聲地詰問，又仿佛在……告別？！
同時，玄影那張瀕死時、帶著沉重托付看向我的臉龐，那雙翻涌著復雜光芒、最終歸于死寂的眼睛，無比清晰地再次浮現！
“帶……她……走……”
“她……不能……死……她是……是……”
那未盡的遺言，如同最沉重的枷鎖，瞬間套在了我的脖頸上！
殺？還是不殺？！
滔天的恨意與那沉重的托付在靈魂深處瘋狂撕扯！巨大的痛苦幾乎要將我徹底撕裂！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鮮血淋漓！
“呃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我喉嚨里迸發出來！帶著毀天滅地的痛苦和無法抉擇的絕望！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抓起枕邊那丸冰冷的“長相憶”！不是砸向蕭徹！而是狠狠砸向房間中央那尊正燃燒著普通安神香的金獸香爐！
“砰——！”
香丸碎裂！
一股極其清冽、悠遠、仿佛能滌蕩靈魂卻又帶著一絲詭異寒意的冷香，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幽魂，瞬間從那碎裂的香丸中爆發開來！瞬間壓過了濃煙、血腥、烈火的氣息！彌漫了整個房間！
這香氣……“長相憶”？！
蕭徹那因劇毒和暴怒而赤紅的眼眸，在嗅到這奇異冷香的瞬間，驟然收縮！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那翻涌的赤紅殺意和暴戾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震驚和……一種仿佛沉淪了無數歲月的、深入骨髓的……痛苦與……茫然？！
他的身體猛地一晃！手中的帝王佩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他死死捂住劇痛的頭顱，如同承受著無法言喻的精神沖擊，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墻壁上！那雙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那裊裊升起的、帶著奇異冷香的青煙，瞳孔深處，仿佛有無數的光影在瘋狂閃爍、破碎、重組！
“母……母后……”一個極其干澀、破碎、帶著無盡孺慕和巨大痛苦的聲音，如同夢囈般，從他緊咬的牙關中艱難地擠出！
香氣彌漫。
在那清冽悠遠的冷香籠罩下，在這煉獄般的火海與尸骸之中，時間仿佛被拉長、扭曲。
蕭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高大的身軀佝僂著，仿佛承受著無形的萬鈞重壓。那雙因劇毒而泛著青黑、因殺戮而赤紅的眼眸，此刻卻如同蒙塵的琉璃，空洞地凝視著虛空中裊裊升騰的“長相憶”青煙。瞳孔深處，光影瘋狂地明滅、破碎，仿佛有無數的記憶碎片在冰冷香氣的牽引下，掙脫了塵封的枷鎖，洶涌而出！
他看到了……
不是冰冷的奏折，不是染血的權柄。
而是……一片灼熱到令人窒息的火海！雕梁畫棟的皇家別苑，在沖天的烈焰中扭曲、坍塌！濃煙滾滾，吞噬著華美，也吞噬著生機！
尖叫聲！哭喊聲！木頭燃燒的爆裂聲！交織成最恐怖的樂章！
一個小小的、穿著杏黃色宮裝、梳著雙丫髻的女孩身影，在濃煙和火焰中跌跌撞撞！她被嗆得劇烈咳嗽，小臉被熏得烏黑，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淚水！她跑丟了鞋子，赤著腳踩在滾燙的灰燼和碎石上，卻渾然不覺疼痛，只是拼命地、徒勞地想要逃離這片地獄！
“晚晚……晚晚……你在哪？別怕……娘在這里……”一個溫柔卻帶著無盡焦慮和恐懼的女聲，在火海的另一端撕心裂肺地呼喊著！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撕心裂肺……
端敬皇后！
蕭徹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畫面陡然切換！
一間被濃煙充斥的華麗內室！房梁在烈火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年幼的蕭徹（當年的小皇子）被濃煙嗆醒，驚恐地看著周圍跳躍的火焰，嚇得放聲大哭！他想跑，卻被掉落的燃燒帷幔絆倒！灼熱的火焰瞬間舔舐上他華貴的皇子袍服！
“徹兒——！！！”端敬皇后那絕望到極致的嘶喊聲穿透火焰！她如同撲火的飛蛾，不顧一切地沖向被火焰吞噬的幼子！
然而！就在她即將觸碰到小皇子的瞬間！一根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巨大房梁，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轟然砸落！目標……正是那小小的、哭喊著的皇子！
千鈞一發！
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最勇敢也最莽撞的小獸，猛地從旁邊濃煙中沖了出來！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嚇傻了的小皇子撲開！
“轟隆——！！！”
燃燒的巨梁擦著小女孩的后背，重重砸落在地！火星四濺！灼熱的氣浪將兩個小小的身影狠狠掀飛！
小女孩的后背衣衫瞬間被燎焦！一塊滾燙的木炭碎屑，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濺落在她因撲救而揚起、裸露在外的手腕內側！
“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痛呼響起！那鉆心的灼痛，瞬間烙印進了皮肉深處！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殘缺月牙般的……疤痕！
而端敬皇后……為了推開那根砸向兩個孩子的、更致命的斷柱……她的身影……被徹底吞噬在了那轟然倒塌的烈焰與斷壁殘垣之下……只留下最后一聲帶著無盡眷戀與解脫的呼喊……
“保護……徹兒……”
所有的畫面，如同最鋒利的碎片，伴隨著“長相憶”那清冽又詭異的冷香，狠狠刺入蕭徹的靈魂深處！也刺入了我因劇痛而混沌的腦海！
手腕內側……那點微不足道的舊疤……此刻如同烙鐵般灼燙！發出無聲的尖叫！
原來……是這樣……
原來……當年別苑大火……那個撲開小皇子、被燙傷留下疤痕的小女孩……是我？！
原來……端敬皇后……是為了推開砸向我和蕭徹的斷柱……才……
原來……蕭徹封存“長相憶”……不敢動用……是因為這香會喚醒他心中最深的痛悔——他母親的死，與他有關！更與……救了他的我有關？！
原來……玄影……他屢次幫我……他最后那沉重的托付……他未盡的遺言……是因為……他知曉這一切？！他或許……是端敬皇后的舊人？！他是在替他的舊主……守護著當年那個救了她兒子的小女孩？！
巨大的真相如同滅世的海嘯，瞬間沖垮了所有筑起的堤壩！將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怨毒、所有精心策劃的復仇……都沖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種被命運反復玩弄、碾碎又重組的……巨大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悲愴！
“呃啊——！！！”
蕭徹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撕心裂肺的狂嚎！那聲音里充滿了毀天滅地的痛苦、悔恨和……無法言喻的巨大悲愴！他猛地噴出一口烏黑的毒血！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摳著冰冷的地磚，指節因為用力而青白凸起，仿佛要將那堅硬的地面撕裂！
他知道了！他終于知道了！這遲來了十幾年的、血淋淋的真相！用他母親的命，用他最忠誠影子的命，用這滿院的火海與尸骸……換來的……真相！
“母后……玄影……我……我……”他語無倫次，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氣息和深入骨髓的絕望！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威儀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被巨大悲痛徹底擊垮、蜷縮在血泊與灰燼中的……可憐人。
而我……
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那在火光照映下、在“長相憶”冷香繚繞中、痛苦蜷縮如同蝦米的帝王。看著懷中那冰冷僵硬的、失去了最后生息的暗青色身影。看著門外依舊在燃燒、在廝殺、在毀滅的煉獄景象。
手中，那半顆尚未完全投入香爐的“長相憶”香丸，冰冷的棱角硌著掌心。
恨嗎？
恨。恨這吃人的世道，恨這無情的皇權，恨這反復碾軋的命運。
可這恨……該指向誰？
指向這個剛剛得知母親為救自己而死、剛剛失去唯一忠仆、此刻蜷縮在毒發和巨大悲痛中的……男人？
指向那個在火海中救了我、也間接導致皇后殞命的……自己？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虛無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激烈的情感。
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抽干。我緩緩地、緩緩地松開了手。
那半顆承載著太多秘密、太多血淚的“長相憶”香丸，無聲地滾落在染血的錦褥之上。
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窗外的廝殺聲似乎漸漸遠去，火光依舊跳躍，映照著滿室的狼藉與悲傷。
長夜未盡。
長相思，摧心肝。
長相憶……終成殤。
（第一部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