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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兼葭蒼蒼

長恨玉韘01

指尖下冰冷的玻璃,隔絕了千年的時光,也隔絕了畫中那場早已散盡的棋局。故宮展廳里特有的涼意無聲地滲入骨髓。我停在《重屏會棋圖》前,目光被牢牢吸附在畫中那個執棋的側影上——李煜。南唐國主,千古詞帝,亡國之君。畫師工筆精妙,竟連他眉宇間那一縷揮之不散的輕愁也描摹得纖毫畢現。

“李煜,李重光…”我的低語在空曠的展廳里消散無聲。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他畫中衣袍的輪廓,隔著冰冷的展柜玻璃,仿佛想觸碰一個早已湮滅的幻影。

一陣尖銳的刺痛毫無預兆地刺入指尖!猛地縮手,一絲極細小的血珠已悄然沁出,正正滴落在畫中李煜那只拈棋的手背上。猩紅的一點,在泛黃的絹素上暈開,觸目驚心。

“嗡——”

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瞬間攫住了我,周遭的光線瘋狂扭曲、旋轉。展廳里柔和的射燈、低聲交談的游客、保安深藍色的制服……一切景象都像被投入了湍急的旋渦,被撕扯成破碎的光帶和色塊。時間與空間在此刻失去了所有意義,只剩下一種靈魂被強行剝離、拋擲向無盡深淵的失重感。意識在極致的眩暈中迅速沉淪、渙散。

……

意識掙扎著從無邊的混沌里浮起,沉甸甸的,像浸透了水的棉絮。一股濃烈而陌生的香氣先一步鉆入鼻腔,是某種沉甸甸的、帶著甜膩花氣的熏香,混合著若有似無的草藥味道。眼皮重若千鈞,我費力地掀開一絲縫隙。

模糊的視野里,晃動著柔和的金色光澤。不是故宮冷白的射燈,而是燭火。一盞、兩盞……許多盞,在朦朧的紗幔后搖曳,將偌大的空間渲染得光影幢幢。空氣是凝滯的暖,帶著某種舊時深宅特有的、被無數錦緞和木器包裹起來的沉悶感。

“小娘子醒了?”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江南水汽般柔軟腔調的女聲在近旁響起。

視線艱難地聚焦。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出現在眼前,梳著從未在電視古裝劇里見過的繁復發髻,烏黑的發間簪著幾支小巧的玉梳和珠花。她穿著寬大的、湖水綠的對襟衫子,正俯身關切地看著我,眼神里滿是小心翼翼的恭敬。

“姐姐…?”喉嚨干澀得厲害,擠出的聲音嘶啞微弱,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女子眼中掠過一絲驚惶,慌忙垂下頭去:“小娘子折煞奴婢了!婢子蕓香,是奉國后娘娘之命來侍候小娘子的。”她轉身端起旁邊一個白玉小碗,碗中盛著深褐色的藥汁,熱氣裊裊,“小娘子才魘著了,太醫說受了驚,快把這安神湯喝了吧。”

國后娘娘?小娘子?魘著?

一連串陌生的稱謂和眼前的景象猛烈碰撞,攪得我頭痛欲裂。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自己的雙手——正無力地擱在柔軟的錦被上。那是一雙少女的手,十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透著健康的淡粉色,肌膚細膩得看不到一絲紋路,絕非我那雙常年握筆、指節分明的手。

十五歲。一個念頭冰冷地滑過腦海。

“國后娘娘……”我喃喃重復,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一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幾乎要沖破喉嚨,“娥皇?”

蕓香捧著藥碗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飛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眼神復雜,旋即又垂下:“是。國后娘娘鳳體欠安,仍在瑤光殿靜養,心卻時時記掛著小娘子。特意叮囑婢子等好生照看。”

瑤光殿!娥皇!大周后!

仿佛一道驚雷在混沌的識海中炸開,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拼湊出一個令人窒息的答案。我猛地攥緊了身下的錦被,絲滑冰涼的緞面貼著掌心,卻絲毫無法驅散那股從心底深處蔓延開來的寒意。

南唐。李煜。周娥皇。而我,是周娥皇的妹妹,周薇。未來的小周后。一個在史書和無數詞句里,被定格在“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偷情少女形象,一個最終在屈辱中陪伴亡國之君走向毀滅的女人。

歷史的車輪正沿著它既定的、冰冷無情的軌道,轟然碾來。而我,此刻就站在軌道中央。

“國主駕到——”

一個尖細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如同銳利的冰棱,陡然刺破了寢殿內凝滯的暖香和藥氣,也刺得我渾身一顫。

蕓香臉色微變,迅速放下藥碗,動作麻利地替我掖了掖被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小娘子快躺好。”

沉重的殿門被無聲推開,一股更濃郁的龍涎香氣隨著涌入的氣流彌漫開來。光影晃動,一個身著天青色常服的男子身影出現在門口。殿內侍立的宮女們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瞬間矮下身去,動作整齊劃一,裙裾摩擦著光滑的地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李煜。

他就那樣走了進來,腳步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屬于君主的威儀。只是那威儀,似乎被一層濃得化不開的倦意和憂郁籠罩著,像江南暮春時節的煙雨,迷蒙而沉重。他的目光并未第一時間落在我身上,而是穿過層層垂落的紗幔,望向內殿更深處——瑤光殿的方向。那眼神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焦灼與痛楚,濃烈得幾乎要溢出來。

他沒有走向我,甚至沒有朝這邊看一眼。只是在靠近窗下的一張紫檀嵌螺鈿書案旁停住了腳步。那書案上早已備好了筆墨紙硯,雪白的宣紙鋪開,鎮紙壓著。

一個年長的內侍無聲地趨步上前,動作熟稔地開始研墨。墨塊在硯池里打著圈,發出低低的、沙啞的摩擦聲,在寂靜的殿宇里顯得格外清晰。

李煜沉默地提起筆。筆尖飽滿地蘸取了濃墨,懸停在宣紙的上方。一滴墨汁不堪重負,終于墜落,在雪白的紙面上迅速暈開一小團深沉的烏黑,像一滴凝固的淚。

他盯著那團墨跡,眼神空洞了片刻,隨即像是被什么刺痛了,猛地回過神來。筆尖終于落下,在紙上劃出第一個字。起初有些滯澀,很快便流暢起來,筆走龍蛇,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韻律。

“晚妝初了明肌雪……”他低聲念著,聲音干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出,“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云間……”

他寫得很慢,很重。筆鋒轉折處帶著決絕的力道,仿佛要將所有無法言說的情緒都傾注其中。寫到“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時,筆尖猛地一頓,一滴更大的墨珠滴落,污了“月”字的一角。他盯著那污跡,握著筆桿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著。

“娥皇…”他幾乎是無聲地囁嚅著這個名字,目光再次投向瑤光殿的方向,帶著一種溺水者般的絕望和依戀,“這首《玉樓春》…只為你作。你…要快些好起來,好起來…聽我譜曲,為我起舞…”那聲音低沉下去,最終化為一聲壓抑在喉間的哽咽,消散在沉重的熏香空氣里。

寢殿內一片死寂。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蕓香和其他宮女都屏息凝神,頭垂得更低,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里。空氣仿佛凝固了,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僵在錦被之中,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幾個月牙形的印痕,尖銳的疼痛卻絲毫無法沖淡那滅頂的寒意和荒謬感。

史書上的字句,那些冰冷的“大周后薨”、“李煜哀毀骨立”、“作誄文數千言”……此刻都化作了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被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壓垮的君王,一個對著病榻上的愛人寫下絕望詞句的丈夫。那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彌漫在空氣里,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而我,周薇,這具身體未來的主人,此刻只是這場盛大悲劇開幕前,一個微不足道的、尷尬的旁觀者。命運那巨大的齒輪,正帶著令人牙酸的碾壓聲,嚴絲合縫地轉動著。我清楚地知道,這哀傷的序幕之后,等待我的將是什么。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跗骨之蛆,沿著脊椎緩緩爬升。

金明池的波光從未如此刺眼。雕梁畫棟的樓船靜靜泊在岸邊,船身彩繪的鸞鳳在春日晃眼的陽光下,褪去了往昔的華彩,顯出幾分落寞的斑駁。甲板上,宋帝趙光義一身明黃常服,負手而立,鷹隼般的目光越過寬闊的水面,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種居高臨下的玩味,直直地投在我和李煜身上。

空氣里漂浮著池水的微腥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李煜站在我身側半步之后的位置。他身上那件降王規格的青灰色錦袍,質料雖好,卻黯淡得如同此刻他臉上的神色。曾經豐潤的面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突出,眼窩蒙著一層揮之不散的灰翳。他微微佝僂著背,寬大的袍袖下,曾經執筆填詞、撥弄宮商的那雙手,此刻正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指節嶙峋,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我穿著同樣質料、同樣黯淡的命婦禮服,繁復的裙裾沉甸甸地拖在冰冷的甲板上。趙光義的目光像帶著倒鉤的鞭子,每一次掃過,都激起皮膚下陣陣惡寒的顫栗。我強迫自己挺直脊背,下頜卻抑制不住地微微繃緊。

“聽聞江南李卿,詞才冠絕天下,尤擅音律。”趙光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清晰地穿透了池面的微風,“今日春和景明,朕心甚悅。久聞周娘子亦精于此道,昔日在南唐宮中,與李卿琴瑟和鳴,傳為佳話。”

他頓了頓,目光如實質般釘在我臉上,嘴角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不知今日,朕與諸卿,可有耳福,再聞昔日南唐宮中之雅樂?”

空氣瞬間凝滯。周圍侍立的宋朝官員和內侍們,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木雕。只有幾道隱晦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獵奇般的窺探,偷偷黏在我和李煜身上。

李煜的身體猛地一僵,那細微的顫抖瞬間加劇。他灰敗的臉上掠過一絲死灰般的慘白,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雙曾盛滿江南煙雨、寫下無數錦繡詞章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屈辱和麻木,死死地盯著腳下锃亮的甲板,仿佛要將那里看穿一個洞。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燒穿了我的四肢百骸,幾乎要沖破喉嚨。他們哪里是要聽什么雅樂!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要將這亡國之君最后一點尊嚴,連同他僅存的對故國的思念,一并放在腳下反復踐踏,供他們取樂!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扭曲的清明。不能怒,不能抗。這里是汴京,是金明池,是趙宋的天下。任何一點反抗,都可能帶來更可怕的災禍。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屈下膝蓋。厚重的裙裾堆疊在冰冷的甲板上,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額頭幾乎要觸碰到那冰冷堅硬的木板。

“陛下……”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刻板的順從,只有緊貼甲板的指尖能感受到自己無法控制的顫抖,“罪婦……遵旨。”

“好!”趙光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得逞的快意,刺耳地回蕩在空曠的水面上,“來人!取琵琶來!”

一把裝飾華麗的曲項琵琶被內侍小心翼翼地捧了上來,放在我面前早已備好的錦墩上。李煜依舊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絲弦,那熟悉的觸感卻帶著萬鈞之重。我閉上眼,強行壓下眼底翻涌的酸澀和恨意。腦海中一片混亂,那些熟悉的南唐舊曲——《霓裳》、《后庭花》——此刻都沾滿了血淚。不能彈,這些曲子此刻響起,只會是更深的凌遲。

指尖無意識地撥動。一個完全陌生的、破碎的音節流瀉出來。不成調,不成曲,只有一片壓抑的嗚咽和掙扎,如同困獸瀕死的低鳴,如同寒鴉掠過枯枝的哀啼。每一個音符都艱澀無比,像是從碎裂的心肺中硬生生擠出,帶著血沫的氣息。

這根本不是樂音,這是心魂被寸寸碾碎的聲音。

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靜。連池水拍打船舷的聲響都消失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弦上那幾根顫抖的手指上。趙光義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凝固,眼神由最初的戲謔轉為一種被冒犯的陰鷙。

一曲不成調的悲鳴終了。最后一個破碎的音符消散在風里。

我松開手,琵琶弦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額頭依舊抵著冰冷的甲板,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滲入衣領。

“好一個‘故國不堪’!”趙光義的聲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一字一頓,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甲板上,“李卿,你這愛姬,倒真是…情深義重啊!”

李煜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這冰冷的話語狠狠抽了一記耳光。他終于抬起頭,那雙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看向趙光義,里面翻涌著屈辱、悲憤,最后都凝固成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最終只化作一聲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破碎的嗆咳。

那咳聲在空曠的甲板上回蕩,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撕開了金明池春日虛假的平靜。

汴京的秋,來得迅疾而殘忍。幾場冷雨過后,御賜的違命侯府邸里,僅存的那點草木精氣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干了。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下,鋪滿了冰冷的石階,踩上去是沙啞碎裂的聲響,像是這座府邸,連同里面的人,都在發出無聲的呻吟。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沉疴難愈的腐朽氣味,混合著揮之不去的濃烈藥香,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口。李煜的病,是心疾,更是絕癥。自金明池受辱歸來,那口強撐著的氣便徹底散了。他迅速地衰敗下去,如同一株被連根拔起、曝曬于烈日的名貴蘭草,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命力一點點枯萎。

我端著剛煎好的藥,推開了內室的門。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昏暗的光線下,李煜半倚在床頭,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卻依舊顯得單薄如紙。他正劇烈地咳嗽著,瘦削的肩膀劇烈聳動,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將那殘破的肺腑整個嘔出來。一個老內侍慌亂地捧著痰盂在一旁伺候,臉上滿是憂懼。

“重光……”我快步走過去,將藥碗放在床頭小幾上,聲音有些發緊。

咳聲暫歇。李煜喘息著,艱難地抬起手擺了擺,示意內侍退下。老內侍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室內只剩下我們兩人。死寂彌漫開來,只有他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在耳邊回蕩。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我臉上。那雙眼睛曾經盛滿江南的春水,寫盡風月無邊,如今卻只剩下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渾濁,黯淡,沉淀著太多無法言說的痛苦和絕望。他看了我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女英。”他終于出聲,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氣息,“外面……又落葉子了?”他的目光越過我,投向那扇緊閉的、蒙著厚厚窗紙的菱花格窗,仿佛能穿透出去,看到那滿庭的蕭瑟。

“……嗯。”我喉嚨發堵,只應了一聲,端起藥碗,“藥快涼了。”

他卻像沒聽見,目光依舊固執地凝在虛空中某一點,枯井般的眼底深處,似乎有微弱的光芒掙扎著閃爍了一下,帶著一種近乎孩童般的追憶和向往。

“記得……記得那年,在瑤光殿后……也是秋天。”他斷斷續續地說著,唇邊竟費力地扯開一個極其微弱、近乎虛幻的弧度,“滿地的銀杏葉子……金黃金黃的……你提著裙角……追著蝶跑……笑聲……脆得像檐下的金鈴……”他陷入短暫的回憶,那笑容帶著回光返照般的不真實暖意。

但很快,那虛幻的光彩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灰敗和絕望。他劇烈地喘息了幾下,目光猛地聚焦回我臉上,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令人心碎的急切和祈求。

“女英……”他嶙峋如枯枝的手,突然從錦被下伸出,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垂死之人的絕望,冰涼的指尖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若有來世……”他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渾濁的瞳孔里倒映著我瞬間煞白的臉,“你我……可生在尋常百姓家?”

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胸腔里可怕的拉風箱似的雜音,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縷暗紅的血絲,蜿蜒而下,滴落在胸前雪白的中衣上,洇開一小朵刺目的紅梅。

“沒有……沒有這江山重負……沒有……這……亡國之恨……”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破碎,攥著我手腕的手卻越來越用力,仿佛要將這渺茫到幾乎不存在的祈望,連同他殘存的生命力,一起烙印進我的骨血里。

“就……就做一對……最……最普通的……柴米……夫……妻……”最后一個字,幾乎只剩下微弱的氣流,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我的視線瞬間模糊了。滾燙的液體再也無法抑制,洶涌地沖出眼眶,滾落下來,砸在他枯瘦的手背上,也砸在自己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上。那灼熱的溫度,與他手背冰涼的觸感形成驚心的對比。

“好……”我聽到自己破碎哽咽的聲音,帶著泣血的顫抖,“好……重光……我們……做最普通的夫妻……生一堆孩子……在院子里……種滿海棠花……”我語無倫次地描繪著那個虛幻的、永不可能實現的圖景,仿佛這樣就能稍稍安撫他此刻無邊無際的痛苦。

手腕上的力道,就在這虛幻的許諾中,一點點、一點點地松脫了。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那最后一絲微弱的希冀之火,終究在現實的凜冽寒風中,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沉重的疲憊和空洞。

藥碗早已打翻在床邊,深褐色的藥汁潑灑開來,染污了華貴的錦被和冰冷的地磚,散發出濃烈苦澀的氣息,彌漫在這間囚籠般的斗室之中。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門外突兀地響起一個冰冷、平板、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如同喪鐘敲響:

“圣——旨——到——”

“違命侯李煜,聽旨——”

那聲音像是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間刺穿了室內濃稠的絕望。李煜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隨即徹底癱軟下去,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灰敗的死氣。他緩緩地、極其費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連睜開的力氣都已耗盡。

沉重的殿門被從外面推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打破了這短暫而虛假的寧靜。凜冽的穿堂風猛地灌入,帶著深秋刺骨的寒意,瞬間沖散了室內沉悶的藥味和血腥氣。幾個穿著深青色內侍服飾、面無表情的太監魚貫而入,他們的靴底踏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整齊劃一、令人心悸的橐橐聲,如同踏在人的心口上。

為首的老太監,一張臉如同風干的橘皮,刻板得沒有一絲波瀾。他雙手恭敬地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穩穩地放著一個物件——一個錯金鑲玉的韘(扳指)。那韘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冰冷而內斂的光澤,黃金的紋路繁復而獰厲,包裹著中心溫潤卻透著死氣的墨玉。韘內,盛著滿滿一杯酒液。那酒色是極深的琥珀色,近乎于黑,在玉韘的映襯下,散發出一種妖異而致命的光澤,濃稠得仿佛凝固的血漿。

鴆酒!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凍僵了。我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那杯盛在亡國君主昔日射御之器中的毒液,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腔生疼。

老太監的腳步停在床榻前三步之遙,刻板的聲音如同宣讀最平常的文書,卻字字句句都帶著砭骨的寒意:

“上諭:隴西郡公李煜,久沐皇恩,不思感念,反心懷怨望,詞作悖逆,有負圣恩。今賜御酒一杯,以全君臣之義。望爾體念天恩,勿作他想。欽此——”

“謝……恩……”一個極其微弱、如同游絲般的聲音從李煜干裂的唇間逸出。他不知何時又睜開了眼睛,那雙枯井般的眸子定定地看著那杯鴆酒,里面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一種終于走到盡頭的、徹底的解脫。

老太監微微側身,將托盤向前遞了遞。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內侍立刻上前一步,動作精準而冷漠地端起那盛著毒酒的錯金玉韘。

李煜枯瘦如柴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抬起,伸向那致命的酒杯。他的動作慢得如同凝固,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耗盡了殘存的生命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玉韘的剎那——

一股巨大的、完全不受理智控制的蠻力猛地從我身體深處爆發出來!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靈魂深處轟然炸裂!我像一頭被逼至絕境的困獸,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得不成調的悲鳴,整個人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

“不——!”

指甲在慌亂中猛地劃過那內侍的手背,帶出幾道血痕。那內侍吃痛,手一抖,盛滿毒酒的錯金玉韘竟脫手飛出!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那盛著死亡之液的玉韘在空中翻滾,深琥珀色的酒液潑灑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妖異而絕望的弧線。玉韘的邊緣,狠狠地撞在堅硬的紫檀木床柱上!

“當啷——!”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膽俱裂的碎裂聲!玉韘的一角崩裂開來,一塊墨玉的碎片,混合著潑濺的毒酒,飛濺而出。

冰冷的、帶著劇毒的液體有幾滴濺到了我的臉上、唇邊,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燒灼般的劇痛瞬間炸開!腥甜的鐵銹味混雜著一種奇異的苦杏仁氣息,瘋狂地涌入鼻腔和口腔!

視線瞬間被一片濃稠的血紅覆蓋!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從喉嚨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瘋狂地撕扯著每一寸神經!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瘋狂地痙攣、扭曲,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錯位聲!世界在眼前瘋狂地旋轉、顛倒、碎裂!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李煜那張寫滿驚駭、絕望和某種巨大悲愴的臉,他掙扎著想要朝我伸出手……

緊接著,是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黑暗。

……

刺眼的白光。

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剛剛恢復一絲知覺的眼瞼。我猛地閉上眼,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感席卷而來,胃里翻江倒海。耳邊不再是死寂和垂死的喘息,而是嗡嗡的、嘈雜的、屬于現代人流的背景音。

“醒了?沒事吧?”一個帶著關切和些許緊張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我艱難地再次睜開眼。視野從模糊的重影漸漸聚焦。頭頂是明亮的、嵌在吊頂里的LED燈帶,散發出恒定而冰冷的光芒。身下是冰涼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周圍……是攢動的人腿,深色的西褲,休閑的牛仔褲,女士的裙擺……還有低低的議論聲。

“怎么突然暈倒了?”

“是不是低血糖?”

“快叫工作人員!”

我被人半扶半抱著坐了起來。劇烈的頭痛依舊像有把鈍斧在劈砍,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神經劇痛。我茫然地抬起頭,環顧四周。

巨大的玻璃展柜。柔和的射燈光束。深色的展板。還有展柜里……那幅熟悉的絹畫——《重屏會棋圖》。

故宮!我回來了?!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瘋狂地跳動起來,撞得耳膜嗡嗡作響。指尖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臉頰,皮膚光滑溫熱,沒有毒酒燒灼的痕跡。我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骨節分明,帶著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是二十七歲歷史系研究生的手,不再是那雙十五歲、屬于周薇的柔荑。

“女士?您感覺怎么樣?需要叫救護車嗎?”穿著深藍制服的故宮保安蹲在我面前,一臉擔憂。

“……沒…沒事。”我聽到自己干澀嘶啞的聲音,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撐著冰涼的地面想要站起來,雙腿卻軟得像面條。兩個工作人員連忙架住我的胳膊。

“可能是太累了,或者展廳空氣不太流通。”一個溫和的男聲在旁邊解釋,帶著安撫的意味,“先扶這位女士到旁邊休息室坐一下吧。”

就在我被攙扶著,踉蹌著準備離開這冰冷的展區地面時,一陣刻意提高、帶著清晰擴音器回響的女聲,如同冰冷的溪流,清晰地灌入我依舊嗡嗡作響的耳朵:

“……各位游客請看這邊!這個展柜中陳列的,是本次特展的壓軸重器之一,極其珍貴!經北宋皇城遺址考古發掘出土,并由我館聯合國家文物局頂尖實驗室,進行了多項最新科技檢測……”

我的腳步如同被釘死在地面上,再也無法挪動分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逆流沖上頭頂!那聲音指引的方向……就在我剛剛暈倒的地方,不過幾米開外,另一個獨立的、被更嚴密安保措施環繞的恒溫恒濕展柜!

“……這件器物,是南唐后主李煜生前心愛之物,一枚錯金鑲玉韘(shè),也就是扳指。據史料推測,極可能為其御用射箭之器……”

工作人員不明所以,見我停下,也順著我的目光望去。

我的視線穿透人群的縫隙,死死地釘在那個玻璃展柜里。

柔和的光束下,一枚玉韘靜靜地躺在深藍色的絲絨襯墊上。它并不巨大,卻帶著一種穿越千年的沉重感。主體是溫潤的墨玉,深沉內斂,邊緣以繁復無比的錯金工藝鑲嵌包裹著黃金,那金絲金片盤繞出古老獰厲的獸面紋路,歷經歲月,依舊閃爍著冰冷而尊貴的光澤。

正是它!那個在金明池的屈辱后,那個在違命侯府冰冷的深秋里,那個盛滿了趙光義賜下的鴆酒的——錯金玉韘!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玉質的一角,赫然有一小塊殘缺!斷口并不算新,顯然經過時光的打磨,但依舊清晰可見,如同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猙獰傷疤。

“……尤其令人震撼的是,”解說員的聲音清晰地繼續著,帶著一種科普揭秘的興奮,“我館實驗室對此玉韘進行了極為精密的微量物質分析及古DNA提取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發現!”

周圍的人群發出低低的驚嘆和議論。

我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部,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一種近乎窒息的預感。

“結果顯示,”解說員的聲音在寂靜的展區里清晰地回蕩,帶著一種宣告般的穿透力,“在這枚玉韘內部的微小孔隙、特別是其斷裂的縫隙深處,不僅檢測到了高濃度的、符合古代劇毒‘牽機藥’(注:主要成分為番木鱉堿)殘留成分……”

她頓了頓,仿佛在積蓄力量,投下最后的驚雷:

“……更成功分離并比對了兩種不同的古代人類DNA痕跡!”

人群的騷動聲更大了。

“其中一種,與史料記載及李煜后裔基因庫信息高度吻合,確認為南唐后主李煜本人所有!”

“而另一種……”解說員的聲音微微拔高,充滿了科學發現的激動,“經反復驗證,其線粒體DNA序列特征,卻指向了一個極其特殊、完全超出預期的結果——其母系遺傳譜系,竟與現代東亞人群,特別是二十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北方漢族女性群體,存在顯著關聯!其古老程度,與李煜本人DNA的碳十四測年結果,完全處于同一歷史時期!”

“換句話說,”她的聲音帶著震撼的余波,“在這枚承載了亡國之君最終命運、沾染了致命毒藥的玉韘上,在同一個時間節點,留下了兩個截然不同時空烙印的血脈痕跡——一位是千年前的帝王,而另一位……”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展柜,帶著一絲科學也無法完全解釋的困惑與探尋:

“……是一位神秘的、DNA特征卻顯示她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無名女性。”

“轟——!”

解說員最后的話語,如同九天落雷,在我早已不堪重負的識海中轟然炸響!整個世界的聲音瞬間被抽離了。故宮明亮現代的展廳,攢動好奇的游客,嚴謹科學的解說詞……一切景象都如同被打碎的鏡子,片片剝落、飛散。

只剩下那枚躺在絲絨上的錯金玉韘,在恒定的射燈下,流轉著冰冷幽暗的光。那斷裂的缺口,像一只沉默而猙獰的眼睛,穿過千年的血淚塵埃,死死地、嘲弄地凝視著我。

那缺口邊緣……那凝固在玉質深處的微小孔隙……那里殘留的,不僅僅是劇毒的“牽機”,更是我的血。是周薇的血。是那個秋日黃昏,在絕望的撲救中,指甲劃過內侍手背時飛濺的血珠,混合著潑灑出的鴆酒,一同滲入了這亡國之器的裂痕深處!

無名女性……屬于我們這個時代……

原來如此。原來歷史的塵埃,竟是以這樣一種冰冷到極致、荒誕到極致的方式,記錄下了一個穿越者徒勞掙扎的痕跡。我的存在,我的不甘,我的血淚,最終不過化作了這枚玉韘上,一個無法解釋的、屬于未來時空的DNA謎題。一個供后人驚嘆、猜測,卻永遠無法真正觸及真相的……科學注腳。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的味道。眼前陣陣發黑,耳邊是尖銳的蜂鳴。攙扶我的工作人員似乎察覺了我的異樣,手臂收緊了。

“……女士?女士您臉色好差!快,扶穩了,去休息室!”

我被半架著,腳步虛浮地轉身,踉蹌著離開那冰冷的展柜,離開那穿越千年凝視著我的玉韘之眼。

背離展柜的方向,是通往休息室的走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故宮深秋的傍晚。未名湖的一角在遠處隱現,湖水倒映著天空沉郁的鉛灰色,幾只寒鴉掠過光禿禿的枝頭,發出粗嘎的鳴叫。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一個破碎的、帶著無盡蒼涼的低吟,仿佛不受控制地從我干裂的唇間逸出,用的是那早已失傳的、帶著金陵古韻的腔調。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架著我的工作人員腳步頓了一下,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沒聽清這古怪的音調。

我閉上眼,滾燙的液體終于沖破了堤防,洶涌而出,灼燒著臉頰,無聲地墜落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寒鴉的叫聲在窗外愈發凄厲,穿透了厚厚的玻璃,也穿透了千年的時光,盤旋不去。

鳳姣紫梓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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