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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兼葭蒼蒼

長恨玉韘02

休息室的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將展廳里殘余的喧囂徹底隔絕。世界陡然縮小,只剩下四壁冰冷的白墻,一張硬邦邦的塑料椅,和窗外故宮深秋鉛灰色的、毫無暖意的天空。工作人員端來的溫水紙杯放在旁邊的茶幾上,蒸汽裊裊上升,又迅速消散在空調制造的干燥氣流里,杯壁很快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水珠,冰冷地滑落。

“您確定不需要去醫院看看嗎?”年輕的女工作人員半蹲在我面前,眉頭緊鎖,眼神里混雜著職業性的關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目光反復掃過我依舊蒼白如紙的臉和抑制不住微顫的手指,“您剛才的臉色……真的很嚇人。”

我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僵硬得如同凍裂的河面。“沒事……”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老毛病……低血糖……歇會兒就好。”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舌尖嘗到殘留的、屬于周薇記憶深處的血腥與鴆酒的苦杏仁氣息,胃里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攪。

她顯然并不完全相信,但職業素養讓她沒有追問。“那您先休息,有任何不舒服,立刻按墻上的呼叫鈴。”她站起身,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咔噠。”

門鎖落下的輕響,如同一個休止符。死寂瞬間洶涌而來,填滿了這個狹小的空間。只有空調通風口持續發出單調的、催眠般的低鳴。

我猛地向后靠去,冰冷的塑料椅背激得脊椎一陣戰栗。雙手死死捂住了臉,掌心滾燙,指尖卻冰涼刺骨。隔絕了視覺,那枚在恒溫展柜里散發著幽冷光澤的錯金玉韘,卻更加清晰地烙印在意識深處——墨玉的溫潤,錯金的獰厲,還有那道如同命運嘲弄般、永遠無法彌合的猙獰斷口!解說員那清晰、冷靜、帶著科學發現興奮感的聲音,如同魔咒般在耳蝸里反復回響:

“……線粒體DNA序列特征……與現代東亞人群,特別是二十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北方漢族女性群體,存在顯著關聯……”

“……同一個時間節點……一位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無名女性……”

無名女性……

呵。

胸腔里爆開一聲無聲的、凄厲到極致的慘笑,震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指甲深深摳進臉頰的皮肉里,帶來尖銳的痛感,卻絲毫無法驅散那滅頂的荒謬與悲涼。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歷史的答案。一個穿越者,傾盡所有心力,試圖在歷史的銅墻鐵壁上撬開一絲縫隙,最終留下的,不過是法醫人類學報告里一行冰冷的、指向未來的堿基序列!一個無法解釋的、注定被束之高閣的“異常數據”!

什么愛恨糾葛?什么家國興亡?什么“幾曾識干戈”的痛悔?“垂淚對宮娥”的凄涼?在千年之后科學儀器的冰冷掃描下,在那些精確到小數點后多少位的基因圖譜面前,都不過是一縷輕煙,一抔黃土!只有那滲入玉韘裂痕深處的、屬于兩個不同時空的血——亡國之君的血,和來自未來、妄圖螳臂當車者的血——被提取、被分析、被公之于眾,成為后人獵奇或唏噓的注腳。

那杯潑灑的鴆酒!那飛濺的血珠!那瀕死的劇痛與黑暗!所有屬于周薇的、撕心裂肺的絕望和終結,最終只凝縮為一份實驗室報告里,一個指向“現代東亞女性”的基因標記。一個“無名”。

冰冷的液體沿著指縫洶涌而出,灼燒著皮膚,砸落在光潔的地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滴答。”

一聲極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落水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如同驚雷。

***

“……林教授?林教授!”

肩膀被人輕輕推了一下。我猛地從一片混沌的眩暈中驚醒,眼前模糊的重影緩緩聚焦。頭頂是慘白的日光燈管,身下是堅硬的會議椅。長方形的會議桌鋪著深綠色的呢絨,周圍坐滿了熟悉或半熟的面孔——歷史系的同事。空氣里彌漫著咖啡的焦糊味和舊書紙張特有的、微帶霉味的氣息。

“林教授,您看……這個關于南唐宮廷禮樂制度與北宋雅樂承襲關系的切入點,是否還需要補充些更具體的史料支撐?”坐在斜對面的趙副教授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帶著探詢,正指向投影幕布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宋體字。

南唐……宮廷禮樂……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神經末梢。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擱在膝蓋上的手,指尖冰涼。眼前瞬間閃過金明池刺目的波光,趙光義那冰冷玩味的眼神,甲板上屈辱的冰冷觸感,還有指尖撥動琵琶弦時,那不成調的、心魂撕裂般的悲鳴。

“林教授?”趙副教授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明顯的疑惑。

我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和眼底翻涌的酸澀。“……史料支撐……”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宋史·樂志》里對‘收江南舊樂’的記載語焉不詳,或許……可以結合一些……筆記小說?比如……《南唐近事》里提到的……宮中宴樂場景?”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仿佛有無數根細小的針在喉嚨里攪動。

“《南唐近事》?”旁邊一位專攻唐五代的王教授皺起了眉,語氣帶著一絲不以為然,“逸聞雜錄,恐難采信吧?不如從《十國春秋》和《續資治通鑒長編》入手更穩妥。”

“逸聞雜錄……”我喃喃重復,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瑤光殿內搖曳的燭火,李煜伏案疾書時那近乎悲愴的側影,筆鋒轉折處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有時候……野史筆記里……反而藏著……最真實的……痛……”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只剩下氣音。

會議室里陷入一陣短暫的、微妙的沉默。同事們交換著眼神,那目光里有探究,有不解,甚至……有一絲隱約的憐憫?王教授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說什么。

“抱歉,”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太大,帶得椅子腿與地板摩擦出刺耳的聲響,“我……不太舒服……先出去一下。”顧不上看眾人的反應,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會議室厚重的大門。

走廊里空曠無人,冰冷的穿堂風瞬間包裹了全身。我背靠著冰涼的墻壁,大口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來針扎般的刺痛。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碎肋骨。

“林教授?”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驚惶地抬頭。是系里資歷最老的陳教授,白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手里捧著一個保溫杯。他并未追問會議上的失態,鏡片后的目光平靜而深邃,像兩口歷經歲月淘洗的古井。

“您臉色很差,”他語氣平緩,“聽說了……故宮特展那邊,新公布的……那個DNA檢測結果?”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關于李煜……還有那個……‘無名女性’?”

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我僵硬地點了點頭,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此刻正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靈魂深處那個被千年血淚浸透、被現代科技無情解剖的、屬于周薇的殘破內核。

陳教授輕輕嘆了口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悠遠:“歷史……有時候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冰冷的文字背后,藏著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人’的痕跡啊。”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花白的鬢角,“就像這頭發,一根根脫落了,看似了無痕跡。可誰知道,它里面曾纏繞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氣息?只是……風一吹,就散了。后人……又能看見什么呢?”

他不再看我,目光投向走廊盡頭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虛空中的某個存在低語: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蒼老的聲音吟誦著這流傳千年的詞句,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點,敲打在空曠的走廊里,也敲打在我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弦上。

他搖了搖頭,捧著保溫杯,腳步蹣跚地轉身離去,留下一個被歲月壓彎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走廊拐角的光影里。

我依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渾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陳教授的話,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早已麻木的神經。是啊,風一吹,就散了。那些屬于周薇的、屬于李煜的、屬于南唐最后歲月的愛恨、屈辱、絕望、掙扎……所有的驚心動魄,最終都化作史書上幾行冰冷的結論,或者,一份實驗室里冰冷的DNA報告。

一個“無名”。

那枚躺在展柜里的錯金玉韘,那斷口猙獰的傷疤,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它不再僅僅是一件文物,一個歷史的證物。它成了一個冰冷的祭壇。上面供奉的,是李煜被毒酒焚盡的生命,是周薇妄圖對抗命運卻粉身碎骨的癡念,更是歷史本身那無法撼動、吞噬一切的冰冷法則。

所有試圖改變的努力,所有錐心刺骨的痛苦,所有在絕望深淵里迸發出的、微弱如螢火的愛與不甘……最終,都被這枚小小的玉韘,冰冷地、永恒地封存。凝固成基因圖譜上,一個指向未來的、無解的謎題。

一個屬于“無名”的墓志銘。

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壓下。一陣凜冽的秋風卷過,吹動庭院里幾棵老樹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幾片最后掙扎的枯葉,終于支撐不住,打著旋兒,飄零墜落,無聲無息地沒入冰冷堅硬的地面。

長恨如東流之水,滔滔不絕,永無止息。

實驗室的白熾燈管發出恒定而冰冷的嗡鳴,將無影燈下的不銹鋼操作臺照得一片慘白,纖塵畢現。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精密儀器運轉時特有的低溫臭氧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深冬沉沉的暮色,遠處樓宇的燈火如同困獸冰冷的眼睛。

我穿著笨重的防靜電實驗服,戴著雙層乳膠手套,指尖的觸感被隔絕得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繭。然而,當目光觸及操作臺上那個被固定在特制軟托里的物件時,一股電流般的寒意依舊瞬間竄過脊椎,凍僵了四肢百骸。

是它。

那枚錯金鑲玉韘。

在故宮展柜的柔光下,它曾是隔著千年塵埃的冰冷證物。而此刻,在實驗室絕對客觀、足以洞穿一切幽微的強光下,它顯露出了更為猙獰的細節。

墨玉主體溫潤依舊,但湊近了細看,那深沉內斂的光澤下,布滿了肉眼難辨的、蛛網般細密的冰裂紋。錯金包裹的獸面紋路,繁復獰厲,每一道金絲金片盤繞的溝壑深處,都沉淀著難以計數的、跨越千年的微塵。最刺目的,依舊是那道斷裂的缺口。斷口并非光滑,而是呈現出一種不規則的、犬牙交錯的碎裂狀,如同被巨力硬生生崩開。斷茬深處,在冷白光線的直射下,隱隱透出一些深褐色的、幾乎與墨玉融為一體的沉積物痕跡。

這就是那個秋日黃昏,承載了所有終結的容器。那個盛滿了趙光義賜下的“牽機”鴆酒,又被我絕望撲救時撞碎的……亡國之器。

“林教授,請。”實驗室的負責人,一個姓吳的中年研究員,戴著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專注,帶著科學家特有的、剝離情感的冷靜。他將一個連接著復雜線路的高倍電子目鏡輕輕推到我面前。

喉嚨發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消毒水氣味嗆入肺腑。指尖隔著乳膠手套,微微顫抖著,扶住了冰涼的目鏡邊框。

視野瞬間被拉入一個微觀的、如同地獄的景象。

斷裂的缺口在數百倍的放大下,如同被隕石撞擊過的環形山,邊緣嶙峋陡峭,布滿細碎的崩裂痕。視線沿著猙獰的斷口邊緣向內探去——玉質內部的微小孔隙,如同被千萬年地質運動擠壓出的幽深隧道,在強光下無所遁形。

吳研究員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平板無波,如同宣讀報告:

“您看這里,斷口邊緣及內部孔隙中,我們通過微區X射線熒光光譜(μ-XRF)和激光剝蝕電感耦合等離子體質譜(LA-ICP-MS)分析,檢測到了異常富集的砷(As)、鉛(Pb)、汞(Hg)元素信號,尤其是砷元素的分布圖譜,呈現出典型的古代劇毒‘牽機藥’(主要含砷化合物)殘留特征……”

他的手指在旁邊的觸摸屏上滑動,調出一張張色彩斑斕、線條詭異的元素分布圖。那些代表著劇毒元素的色斑,如同猙獰的毒蟲,密密麻麻地吸附在斷口深處、孔隙壁上,無聲地訴說著千年前的死亡。

“……更重要的是,”吳研究員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點,帶著一絲科學發現的興奮,“在那些被毒物浸染最深、最難被后世環境擾動的孔隙最核心區域,我們通過最新的單細胞古DNA捕獲及高通量測序技術,成功鎖定了兩種高度降解、但關鍵序列特征仍得以保留的人類古DNA片段。”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精準地點擊放大。

“這一組,”他指向一組密集的、用不同顏色標記的堿基序列圖,“其Y染色體單倍群及常染色體SNP特征,與已建立的李煜后裔及同宗譜系基因庫比對,匹配度高達99.8%以上。確認為李煜本人無疑。”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

屏幕上另一組相對稀疏、但結構同樣清晰的堿基序列圖被單獨高亮放大。

“而這一組,”吳研究員的聲音帶著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困惑,但更多的是科學實證的篤定,“其線粒體DNA單倍群類型(屬于東亞常見的D4b型),以及多個特定的、具有高度人群區分度的線粒體高變區(HVR)突變位點組合……經過全球古DNA數據庫及現代東亞人群基因組大數據反復交叉比對……”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冰冷的電子目鏡,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穿透力,落在我驟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臉上:

“……其遺傳特征,與二十一世紀初中國北方漢族女性群體中一個特定的、并不罕見的母系遺傳分支,呈現出令人驚異的、統計學上無法忽略的高度一致性。其古老性,經碳十四加速器質譜(AMS)測定,與李煜DNA樣本處于同一歷史時期層位。”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消化這個結論本身的巨大沖擊力,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如刀:

“換句話說,林教授,在這枚玉韘崩裂、鴆酒潑灑、李煜生命終結的同一瞬間,在同一個物理空間點上,確實存在著另一個人的血——一個從遺傳學角度看,本應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現代人’的血。一個……‘無名’者。”

“嗡——!”

吳研究員最后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射穿了我的耳膜,在早已千瘡百孔的識海里轟然炸開!眼前電子目鏡里那微觀的、布滿劇毒元素和堿基序列的恐怖景象瞬間扭曲、旋轉,與記憶深處那秋日黃昏的絕望畫面瘋狂重疊、撕裂!

冰冷的甲板!翻飛的玉韘!潑灑的鴆酒!指甲劃過內侍手背瞬間的銳痛!飛濺的血珠混合著致命的毒液!李煜驚駭欲絕、伸向我的嶙峋枯手!還有那滅頂的劇痛與黑暗!

“呃……”

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悶哼從我喉間擠出。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防靜電服下的衣衫。我猛地推開電子目鏡,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儀器柜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林教授!”吳研究員和旁邊的助手驚呼著上前攙扶。

我死死捂住嘴,濃烈的血腥味和苦杏仁氣息在口腔鼻腔里瘋狂彌漫,眼前是陣陣發黑的雪花點。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現代學者身份,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擊得粉碎!什么歷史研究!什么基因圖譜!什么科學實證!

那冰冷的堿基序列圖,就是周薇!是我!是那個在絕望中撲向死亡、妄圖抓住一縷虛妄希望的愚蠢靈魂!是那個在歷史的銅墻鐵壁上撞得頭破血流、最終只留下一點可笑血跡的失敗者!所謂的“無名”,就是對我所有掙扎、所有痛苦、所有存在過痕跡最冰冷、最徹底的嘲弄與抹殺!

吳研究員扶著我胳膊的手很有力,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您怎么了?是不是實驗室空氣太……”

“我……沒事……”我掙脫開他的攙扶,用盡全身力氣站直身體,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數據……很……很震撼……謝謝……”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帶著血腥味。

我不敢再看那枚玉韘,不敢再看屏幕上那代表著我“無名”存在的冰冷堿基序列。幾乎是逃也似的,我跌跌撞撞地沖出實驗室那扇厚重的、隔絕生死的門。

***

夜色濃得化不開。未名湖早已封凍,冰面在稀疏的路燈光下反射著幽冷死寂的光。湖邊的長椅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坐上去是刺骨的冰涼。

我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僵坐在長椅上。寒風刀子般刮過臉頰,卻感覺不到絲毫冷意。體內仿佛燃燒著一場無聲的大火,燒盡了所有知覺,只剩下無盡的灰燼和空洞。實驗室那慘白的燈光,電子目鏡里猙獰的斷口和劇毒元素圖譜,還有那兩組冰冷的、宣告一切的堿基序列……如同跗骨之蛆,在腦海里反復回旋、切割。

無名……無名……

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單純的悲慟,而是一種更龐大、更令人窒息的虛無。一種被歷史本身徹底否定、徹底吞噬的荒謬感和無力感。李煜的亡國之恨,周薇的飛蛾撲火,在這跨越千年的基因圖譜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就像陳教授說的,風一吹,就散了。后人看到的,只是一份報告,一個謎題,一個“無名”。

什么“問君能有幾多愁”?什么“垂淚對宮娥”?在千年之后冰冷的科學儀器下,在那些精確到分子層面的數據面前,都不過是一縷輕煙。只有那滲入玉韘裂痕深處的血,那承載著雙重絕望的血,被無情地提取、分析、公之于眾,成為獵奇的談資或學術的注腳。

歷史,從不因個人的愛恨情仇而有絲毫動容。它的車輪,只會沿著既定的、冰冷的軌道,轟然碾過,將一切試圖阻擋的螳臂,連同他們的血淚與癡念,一同碾為齏粉,最終只留下一個指向虛無的“無名”。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是系秘書發來的郵件提醒,標題赫然在目:“關于‘南唐遺珍特展’學術研討會暨DNA研究成果發布會的專家發言確認及議程安排……”

目光掃過那行字,如同被灼傷。DNA研究成果發布會……我的名字,作為特邀“專家”,赫然列在發言嘉賓名單里。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笑意猛地沖上喉頭,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五臟六腑都攪作一團。

要我發言?以“林教授”的身份,去冷靜地分析、解讀那枚玉韘上屬于李煜和那個“無名女性”的DNA?去用學術的語言,拆解、闡釋那場千年前的死亡?去親手解剖自己血淋淋的過去,將周薇的絕望和終結,當作一個科學案例,呈現在眾人面前?

荒謬!這比金明池的屈辱更甚!比趙光義的鴆酒更毒!

夜風吹過湖畔光禿禿的柳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沉睡著千年前的金陵煙水。那煙水里,有瑤光殿搖曳的燭火,有金明池刺目的波光,有違命侯府彌漫的藥味和血腥,有秋日黃昏里那只伸向我的、嶙峋枯手最后絕望的抓握……

“……重光……”一個破碎的、帶著無盡悲涼的低喚,不受控制地逸出干裂的嘴唇,用的是那早已失傳的、帶著金陵古韻的腔調,消散在凜冽的寒風中。

湖對岸,歷史系資料樓頂層的一扇窗戶還亮著燈。那是古籍特藏庫的方向。昏黃的燈光在沉沉的夜色里,像一粒微弱掙扎的螢火。

我緩緩抬起頭,望著那點微光。臉上縱橫的淚痕早已被寒風吹干,緊繃的皮膚如同龜裂的河床。胸腔里那場無聲的大火似乎漸漸熄滅了,只留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灰燼。

長恨如東流之水,滔滔不絕,永無止息。而屬于周薇的痕跡,屬于那個妄圖改變歷史的癡念,終究被歷史的巨輪徹底碾過,只留下一縷指向未來的、無解的基因信息。

一個永恒的“無名”。

鳳姣紫梓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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