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冬雨,下得黏膩而陰冷。雨絲不是落下來的,更像是從灰沉沉、壓得極低的天幕里,一點點擠榨出來的,帶著浸骨的寒意,無孔不入。烏衣巷早已不是千年前王謝風流的模樣。逼仄的青石板路被歲月和雨水打磨得溜光水滑,兩旁擠挨著高矮參差、新舊雜陳的民宅店鋪,斑駁的墻皮上爬滿濕漉漉的水痕,像一道道陳年的淚跡。空氣里彌漫著濕木頭、煤爐煙氣和路邊小吃攤油膩膩的混合氣味。
雨傘根本擋不住這無孔不入的潮氣,冰冷的雨水順著傘骨的縫隙滑落,濡濕了肩頭。鞋底踩在濕滑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帶著小心。巷子幽深曲折,兩側的老槐樹早已不是舊時模樣。有的被砍伐,原地蓋起了水泥小樓;有的枯死,只剩下半截黑黢黢的樹樁,在雨中沉默地腐爛;僥幸活下來的,也被歲月和城市變遷擠壓得枝干扭曲,全無當年冠蓋如云的氣象。
我攥著手機,屏幕亮著,上面是一張翻拍的照片——昏黃燈光下,那張薄脆的殘紙,墨跡淋漓的幾行字:“金陵城東,烏衣巷尾,第三株老槐。根下三尺,埋一青石函?!闭掌赃?,是出發前用現代制圖軟件根據古舊地圖和文字記載反復推演、標記出來的位置示意圖。一個鮮紅的箭頭,指向巷子最深處,靠近一段殘存的老舊磚墻。
心跳在濕冷的空氣里擂鼓。理智的聲音在腦海里尖銳地嘶鳴:愚蠢!一千年了!滄海桑田!就算真有那棵樹,那青石函,也早該被雨水沖刷、被后人建房挖地、被無數次的動亂徹底湮沒!你指望找到什么?一個腐朽的木盒?幾根枯骨?還是……又一個證明你癡心妄想的笑話?
可指尖,卻死死地掐著手機冰冷的邊緣,指節泛白。那張殘紙上,那滴暈開的墨點,像一顆沉埋千年的種子,在心底那片被絕望冰封的凍土下,頑固地、不合時宜地萌發出一點微弱到近乎虛幻的根芽。那不僅僅是李煜的筆跡,那更像是一個被巨大歷史陰影吞沒前,倉惶投下的、求救般的漂流瓶。
巷子越來越深,光線愈發昏暗。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腳下積起小小的水洼。按照圖示,應該就在前面了。巷尾。一段爬滿青苔和藤蔓的、明顯比周圍墻體更顯古舊斑駁的磚墻。墻根處……
我的腳步猛地頓住。
傘沿抬起。目光越過迷蒙的雨霧,死死地釘在巷尾的角落。
那里,沒有老槐樹。
只有一段虬結粗壯、被歲月侵蝕得只剩下半截、如同巨大化石般深埋在地下的……樹根。樹根早已枯死,木質呈現出一種朽敗的深黑色,表面布滿了深深的裂紋和蟲蛀的孔洞,像一張飽經滄桑、痛苦扭曲的臉。雨水沖刷著它裸露在外的部分,洗去浮塵,露出底下更深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它就那樣,以一種極其頑固的姿態,死死地抓著腳下的泥土,盤踞在古舊磚墻的根基旁,與磚石幾乎融為一體。
第三株老槐。它死了。只剩下這截深埋地下的殘骸,如同一個被斬首后依舊不肯倒下的武士,無聲地訴說著千年前的存在。
心臟像是被這截朽木狠狠撞了一下,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雨水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那點微弱的、不切實際的希冀,如同風中殘燭,在這冰冷的現實面前,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幾乎熄滅。
“根下三尺……”
殘紙上的字跡在腦海里灼燒。找到了“根”,可“三尺之下”呢?這截朽根盤踞之處,緊貼著老墻根基,上面早已被后人用碎磚和水泥胡亂地抹平、覆蓋,形成一小塊凹凸不平、長著幾叢枯草的空地。旁邊,就是一家賣鴨血粉絲湯的油膩后門,幾只濕漉漉的塑料筐隨意地堆放著。
真要挖嗎?像一個瘋子?在這人來人往、遍布現代生活痕跡的巷尾?
雨水順著發梢滴進衣領,冰冷刺骨。腦海里閃過那枚錯金玉韘猙獰的斷口,閃過實驗室屏幕上冰冷的堿基序列,閃過吳研究員毫無波瀾的聲音“一個……‘無名’者”。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絕望感攫住了我。何必呢?周薇的血,早已被定義為“無名”。李煜埋下的東西,無論是什么,也注定是塵埃。何必再自取其辱?
就在這念頭幾乎占據上風的瞬間,目光無意間掃過那截朽根盤踞的角落。在朽木與水泥覆蓋的邊緣縫隙處,幾塊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干凈的碎磚旁邊,似乎……有一點異樣。
不是泥土的顏色。那是一種極其細微的、不同于周圍深褐色濕土的……青灰色?
鬼使神差地,我蹲下身,不顧地上的泥濘和水洼。雨水瞬間打濕了褲腳,冰冷地黏在皮膚上。手指,帶著一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執拗,拂開那幾塊松動的碎磚,撥開混雜著垃圾的濕泥。
指尖觸碰到了一處堅硬、冰冷、帶著棱角的東西!
動作瞬間僵?。⌒呐K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指尖傳來的觸感無比清晰——那不是石頭,不是磚塊!那是一種更細膩、更冰冷、帶著人工雕鑿痕跡的堅硬材質!
青石!
呼吸驟然停止!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指尖傳來的、那冰冷而堅硬的、跨越千年的真實觸感!
我像瘋了一樣,雙手并用,不顧骯臟的泥水,拼命地刨開那層薄薄的覆蓋物!指甲刮在堅硬粗糙的物體表面,帶來尖銳的痛感,卻絲毫無法阻止動作的癲狂!
泥土被扒開!一個大約一尺見方、棱角分明、通體呈現深沉青灰色的石函一角,赫然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
它斜斜地深埋著,大部分還被泥土和朽木的根須緊緊包裹、纏繞,仿佛被大地和時光死死禁錮了千年!但露出的那一角,青石表面布滿了細密的沁痕和水蝕的凹坑,邊緣被歲月打磨得略顯圓鈍,卻依舊能看出人工開鑿的方正輪廓。石函頂部,似乎雕刻著極其模糊、幾乎被歲月徹底磨平的紋路,像糾纏的云氣,又像某種失傳的符咒。
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李重光!一千年前,金陵城破之前,或者更早的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他親手埋下的東西!
它就躺在這里!躺在這截不肯死去的槐樹根下!躺在這千年風霜雨雪、朝代更迭、人事代謝的層層覆蓋之下!像一個被封印了千年的秘密,一個被遺忘在時光縫隙里的啞謎!
雨水瘋狂地沖刷著暴露出來的那一角青石,洗去千年的塵泥,露出它原本深沉冰冷的色澤。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帶來一陣劇烈的戰栗!
我跪在冰冷的泥水里,雙手死死地按在那塊露出的青石上,仿佛要透過這冰冷的石頭,觸摸到千年前那個埋下它的人的溫度。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棉絮,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雨水混著淚水,毫無顧忌地流進嘴里,又苦又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