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死寂如同凝固的冰湖。李煜伏在床沿,那破風箱般的喘息是冰面上唯一的、絕望的裂痕,每一次艱難的抽吸都牽扯著死亡的陰影,在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中彌漫。窗外,汴京深秋的寒風嗚咽著,像無數冤魂在墻外徘徊低泣。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的鐵屑,死死釘在枕邊那方青灰色的青銅匣上。它冰冷、沉重、無聲,帶著千年塵土的腐朽氣息,與這囚籠般寢殿的奢靡壓抑格格不入。函蓋邊緣被火焰燎過的焦黑痕跡,在昏黃燭光下如同猙獰的傷疤。金陵冬雨里瘋狂刨挖的記憶、指尖觸碰到青石函的冰冷真實感、還有那紙片上洇著血淚的字跡——“玉韘半,詞半闕,血淚干”——所有畫面在識海里瘋狂沖撞,撕扯著搖搖欲墜的理智。
里面……到底是什么?是他埋下的半闕絕命詞?是未寄出的血書?還是……更可怕的、關于終結的預兆?
指尖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恐懼和無法抑制的渴求,緩緩地、一寸寸地伸向那冰冷的青銅匣蓋。皮膚接觸到金屬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間沿著手臂竄入心臟!匣蓋與匣體嚴絲合縫,冰冷而沉重。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發力,試圖撬開這塵封千年的秘密時——
“圣——旨——到——”
“違命侯李煜,聽旨——!”
那聲音!那如同喪鐘敲響般冰冷、平板、毫無人氣的尖利嗓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毫無預兆地、狠狠刺穿了寢殿內凝滯的絕望!
時間,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
李煜伏在床沿劇烈痙攣的身體猛地一僵!那艱難的喘息聲戛然而止!他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枯槁的身體劇烈地一震,隨即徹底癱軟下去,灰敗的臉上最后一絲殘存的血色瞬間褪盡,只余下一種死灰般的、徹底的認命。他極其緩慢地、如同耗盡畢生氣力般,閉上了那雙渾濁枯槁的眼睛。一滴渾濁的淚,悄無聲息地從深陷的眼角滑落,沒入花白的鬢發。
沉重的殿門被從外面猛地推開!發出刺耳欲裂的“吱呀——!”聲!凜冽的穿堂風裹挾著深秋刺骨的寒意,如同決堤的冰河,狂暴地灌入!瞬間沖散了室內沉悶的藥味和血腥氣!燭火在狂風中瘋狂搖曳、明滅,投下幢幢鬼影!
幾個穿著深青色內侍服飾、如同泥塑木雕般面無表情的太監,魚貫而入。他們的靴底踏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整齊劃一、令人心悸的“橐!橐!橐!”聲,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上!為首的老太監,一張臉如同風干的橘皮,刻板得沒有一絲波瀾。他雙手恭敬地、如同捧著某種神圣祭品般,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
托盤之上,穩穩地放著一個物件。
一個錯金鑲玉的韘(扳指)。
那韘在搖曳的、明滅不定的燭光下,流轉著冰冷而內斂的、死亡的光澤。黃金的紋路繁復而獰厲,包裹著中心溫潤卻透著死氣的墨玉。韘內,盛著滿滿一杯酒液。那酒色是極深的琥珀色,近乎于黑,濃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在玉韘的映襯下,散發出一種妖異而致命的幽光。
鴆酒!
來了!終究還是來了!歷史的車輪,帶著令人牙酸的碾壓聲,分毫不差地碾到了這個注定的節點!
老太監的腳步停在床榻前,三步之遙。刻板的聲音如同宣讀最平常的文書,卻字字句句都帶著砭骨的寒意,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寢殿里:
“上諭:隴西郡公李煜,久沐皇恩,不思感念,反心懷怨望,詞作悖逆,有負圣恩。今賜御酒一杯,以全君臣之義。望爾體念天恩,勿作他想。欽此——”
“謝……恩……”一個如同游絲般、帶著濃重血腥氣的聲音,從李煜干裂的唇間艱難逸出。他依舊緊閉著眼,枯瘦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像是在積蓄最后一點抬起手臂的力氣。
老太監微微側身,將托盤向前遞了遞。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內侍立刻上前一步,動作精準、冷漠、如同機器般,端起那盛著致命毒酒的錯金玉韘。
李煜枯瘦如柴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如同慢動作般抬起,伸向那死亡的酒杯。他的指尖在冰冷的空氣中劃過,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遲滯和無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玉韘的剎那——
一股巨大的、完全不受理智控制的蠻力再次從我身體深處轟然爆發!比金明池那次更猛烈!更絕望!仿佛靈魂深處有什么東西徹底炸裂了!枕邊那冰冷的青銅匣,那塵封千年的秘密,那紙片上洇著血淚的字跡——“猶恐相逢……不識卿面”——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焚心蝕骨的烈焰!
“不——!!”
一聲嘶啞得不成調、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尖利悲鳴,撕裂了我的喉嚨!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不管不顧地朝著那內侍手中的玉韘猛撲過去!這一次,不再是徒勞的阻止,而是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瘋狂!
指甲在混亂中再次狠狠劃過內侍的手背!更深!更狠!帶出幾道瞬間涌出血珠的傷口!那內侍吃痛,手腕猛地一抖!
盛滿鴆酒的錯金玉韘,再次脫手飛出!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那盛著死亡之液的玉韘在空中翻滾,深琥珀色的毒酒潑灑出來,在搖曳的燭光下劃出一道妖異絕望的弧線!玉韘的邊緣,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地撞向李煜床榻旁那堅硬的紫檀木立柱!
“當啷——咔嚓——!!!”
一聲遠比上次更加清脆、更加令人心膽俱裂的碎裂聲,驟然炸響!
這一次,不僅僅是崩裂一角!那承載著劇毒和帝王恨意的錯金玉韘,竟在巨大的撞擊力下,硬生生斷成了兩截!一大一小!大的部分連著大部分錯金包裹的墨玉主體,彈飛出去,砸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而那較小的、約莫三分之一大小的殘片,帶著鋒利的斷口和潑濺的毒酒,如同被激怒的毒蜂,旋轉著、呼嘯著,直直地射向我的面門!
太快!太近!根本無從躲避!
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利物刺入血肉的聲音!
左肩鎖骨下方,靠近頸窩的位置,猛地傳來一陣鉆心刺骨的劇痛!那冰冷的、帶著劇毒的玉韘殘片,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楔入了皮肉之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燒灼般的劇痛瞬間從傷口炸開,瘋狂蔓延!腥甜的鐵銹味混雜著奇異的苦杏仁氣息,如同毒蛇般瘋狂涌入鼻腔和口腔!
“呃——!”
一聲短促的、被劇痛扼住的悶哼卡在喉嚨里!眼前瞬間被一片濃稠的血紅覆蓋!視野瘋狂旋轉、顛倒、碎裂!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如同斷線的木偶般向后軟倒!
意識沉淪前的最后一瞥——
是李煜猛地睜開的眼睛!
那雙渾濁枯槁、早已被死氣填滿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我軟倒的身體!不!更準確地說,是盯住我因掙扎而敞開些許的衣襟——在那衣襟之下,在被劇痛侵襲的混亂中,一枚溫潤的、邊緣包裹著繁復獰厲錯金獸紋的墨玉殘片,正靜靜地貼在我的心口!它通體深沉內斂,斷口嶙峋猙獰,正是青石函中那半枚玉韘!不知何時,它竟從青銅匣中滑出,緊緊貼在了我的身上!
李煜的目光,如同被最強烈的閃電擊中!那死寂的枯井深處,驟然爆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極致驚駭、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近乎癲狂的……明悟!
“是它……!”一個破碎的、帶著濃烈血腥氣的嘶啞聲音,如同垂死野獸最后的咆哮,從他喉間擠出,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竟……還在……?!”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我胸前那半枚玉韘,又猛地轉向地上那斷裂的、潑灑著鴆酒的殘片,最后,如同燃燒的炭火般,釘在我因劇痛和毒素而扭曲的臉上!
那眼神,穿透了千年的迷霧,穿透了死亡的帷幕,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了然和……悲愴到極致的絕望!
“女……英……?!”
這是他最后的聲音。帶著無盡的疑問,無盡的痛苦,和一種仿佛洞悉了所有荒誕宿命的、徹底的崩潰。
下一秒,他枯槁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撲!不是撲向我,而是撲向地上那潑灑開的、混著碎裂玉韘殘片的毒酒水洼!嶙峋枯手不顧一切地抓向那沾染了劇毒的液體和玉片!
“侯爺!”內侍的驚呼聲尖銳刺耳!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我的意識在滅頂的劇痛和毒素的侵襲中迅速沉淪、渙散。肩頭的傷口如同燃燒的炭火,灼燒著神經。李煜那最后驚駭欲絕、帶著洞穿一切明悟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即將陷入黑暗的識海里。
冰冷的地板觸感傳來。耳邊是混亂的腳步聲、驚呼聲,還有李煜喉嚨里發出的、如同破舊風箱被徹底撕裂般的、可怕的嗆咳和嗚咽……
緊接著,是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黑暗。意識沉入冰冷的深淵之前,最后一絲模糊的感知,是左肩傷口處那灼燒般的劇痛,和心口處那半枚玉韘緊貼皮膚傳來的、冰冷刺骨的……千年寒意。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