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云殿的日子平靜的像一團(tuán)死水，連風(fēng)都吹不起一絲波瀾，仿佛北成與南夏的風(fēng)波并未打擾處在深宮的公主。
天氣漸漸回暖，云京的春天總愛下些小雨。雪朝坐在窗邊的羅漢床上，胳膊隨意的搭在引枕上，悠閑地欣賞著窗外的春雨。
屋檐上的水沿著瓦片落在地上，叮咚作響，枝頭又長滿了花苞，上面還嵌著晶瑩的水珠。
“公主，陛下身邊的人來了?！备事痘胤A一聲。
“請進(jìn)來吧，”雪朝仍舊看著窗外出神。
“給公主請安。”侍從恭敬地行了一禮，“陛下請您午膳后到紫宸殿面圣?！?/p>
雪朝聞言輕微頜首，“本宮知曉，有勞公公跑一趟?！?/p>
見侍從離開，雪朝才從羅漢床上起身，吩咐道，“甘露，記得找一件嫩色的裙子，許久多日不見父皇，不知父皇找我何事?！?/p>
前些日子她去紫宸殿請安都被攔了回去，侍從只說國事繁忙皇上顧不得見她，如今終于得空召見自己，她心里止不住的歡喜，連步調(diào)都雀躍了幾分。
午膳過后，甘露服侍她重新梳洗一番。少女身著淡粉色宮裝，身上披著月白繡云霧暗紋披帛，腰上系著的錦繡芙蓉荷包連同那枚圓環(huán)玉佩一同順著衣擺垂落下來，頭發(fā)用大顆的珍珠花簪綰起，垂著的縷金線流蘇點(diǎn)點(diǎn)跳動。
甘露撐著油紙傘，兩人緩步朝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煙雨蒙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氣。
她看著院中的花苞都聚著水汽，往日或許會覺得沉重不已，今日卻覺得可愛。
“等見完父皇，你陪我去花園走走?！毖┏那椴诲e，不想錯過這細(xì)雨中的春光。
“是。時間過的可真快，轉(zhuǎn)眼又要春天了呢。”甘露語氣輕快，“殿下快要生辰了，也不知今年太子殿下會送您什么生辰禮。”
雪朝也不禁幻想起來。
二人在宮道里行走著，迎面碰上兩個面生的男人，他們跟在侍從身后，看樣子正是從紫宸殿的方向出來的。
雪朝只當(dāng)是朝中的官員，并不打算理會。
侍從見到她帶著二人站定，行了一禮，“奴才見過公主殿下?！?/p>
雪朝略頜首，正欲離開，卻聽到侍從的聲音，“這位便是雪朝公主?！?/p>
原來是向兩個陌生男人介紹自己，她停下腳步，朝那兩人看去，只見兩個男子均打量雪朝一眼。
“殿下，這二位是北成國使臣?！笔虖牡兔柬樐康恼f著。
雪朝掃了一眼，一高一低，個子略高的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似乎并不將自己放在眼里。
而那略低幾分的男子面色更柔和，眉眼細(xì)長，平添一股妖冶氣息，而右眼下的一顆淚痣讓他看起來十分危險，就連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帶了幾分戲謔的探究。
雪朝從未被人這樣看過，心中有些不滿，卻還是以禮相待，“使臣安好。”說完便朝紫宸殿走去，不再耽誤。
身后，“南夏只有這一位公主？”個子略低的那位開口問道，語氣中掩藏著放蕩不羈。
侍從走在二人前面為兩人帶著路，“回大人，正是如此。雪朝公主乃先皇后之女，太子殿下胞妹。”
男人輕笑一聲，“怎么樣？你若不喜，讓給我罷。”
“皇兄若喜歡回去同父皇說便是。”高個男人面色未改，只是淡淡回應(yīng)。
紫宸殿內(nèi)，皇帝正站在窗邊背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兒臣給父皇請安?！毖┏?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
“坐吧?！被实勐勓赞D(zhuǎn)過身看她一眼，朝團(tuán)椅走去，“許久不見我兒了?！被实鄞葠鄣目粗约旱呐畠?，見她身形單薄又關(guān)心了幾句。
“兒臣也多日不見父皇了，很是想念?！毖┏鹛鹨恍?。
“你可知朕叫你過來是何事？”皇帝問道。
“兒臣不知。”雪朝想了想，“父皇可是為兒臣準(zhǔn)備了生辰禮？”她眨了眨眼睛，眼神亮亮的。
皇帝頓了頓，他作為一國之君，整日里國事繁忙怎么會記住她的生辰，不過皇帝只是笑笑，并未否認(rèn)。
“前些時日北成攻打我定州邊境，已攻下了三座城池。”
雪朝聽到打仗心中一緊，雙手不安的攥著裙邊。
“兩國交戰(zhàn)苦的是黎民百姓，你既然受百姓供養(yǎng)，那么也該為百姓做些實事?！被实鄣穆曇袈牪怀銮榫w。
“兒臣該如何做？”雪朝忽然想起紫宸殿外見到的兩個異國男子，心中涌上一個想法，聲音顫抖。
“朕派了使者前去北成議和，將你許配給北成三皇子。婚期定在四月初九，是太史臺擇出來的好日子?！?/p>
雪朝不可置信的看去，此刻頭腦中猶如承受重?fù)?。她反?yīng)過來旋即跪下，“父皇！您是要兒臣去和親？”
“北成帝愿以定州丟失的三座城池為聘。南夏不費(fèi)一兵一卒便將丟失的城池拿了回來，這是為國為民的好事?！被实壅Z氣淡淡。
雪朝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苦笑著回答，“兒臣竟不知自己值三座城池?！?/p>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聚成一個小小的水洼。
“不止這些，只要你們婚約在，兩國便不得再發(fā)兵，永世修好?！被实鬯坪鹾軡M意這樣的結(jié)果。
雪朝今日終于明白那句天家冷血，冷笑一聲，“若北成撕毀協(xié)議，將兒臣?xì)⒘艘矡o妨，對嗎？只是不知到時候父皇再去哪里找一位公主?！?/p>
“大膽！”皇帝被她不敬的語氣激怒，隨手將桌上的鎮(zhèn)紙朝她跪著的方向丟了過去?！半薜臎Q定豈容你置喙？四月初九，你不嫁也得嫁?！?/p>
只聽一聲細(xì)弱的驚呼，皇帝抬頭看去，見那白玉鎮(zhèn)紙的棱角堪堪劃過她的額頭，豆大的血珠瞬間滾落。
雪朝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后強(qiáng)忍痛意，又重新規(guī)矩的跪好。
一時間，書房內(nèi)針落可聞。
皇帝有些后悔，訕訕的收回手去，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女兒，即便再不喜，此刻看她狼狽可憐的模樣也生出一絲惻隱之心…
“好了，朕今日叫你來也只是為了這件事。快些回去叫醫(yī)工為你治傷?！?/p>
雪朝被砸的有些發(fā)懵，耳邊嗡嗡作響，連他后面說的話都聽不到了。
原來父皇竟然如此厭惡自己嗎。雪朝心中如是想到，此刻猶如天旋地轉(zhuǎn)，讓人辨不清東西南北，辨不清身處何地。
清醒片刻，她語氣哽咽，終于和著眼淚應(yīng)下了和親之事。
“兒臣愿嫁?！?/p>
只是心中太苦。額角的血順著臉流了下去，在臉上留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回嵐云殿待嫁吧。”皇帝頓時有些不耐煩，那張容顏姣好的臉龐，與自己的發(fā)妻是多么的相似……
待嫁，雪朝閉了閉眼，一瞬間，她模糊的視線內(nèi)忽地閃過萬素塵的身影。比起這些，她在這座宮殿里還有更重要的事沒有完成。
雪朝深吸一口氣，重重磕在地上?！澳负笫潜蝗阗F妃害死的，兒臣請求父皇為母后主持公道?！?/p>
皇帝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冷冷一笑。
“皇后溺斃乃是失足落水，你毫無證據(jù)便隨意指責(zé)他人，這便是你公主的教養(yǎng)？”
“你若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便不必再說了。想必皇后也不愿你再耿耿于懷?！彼裉焱蝗话l(fā)現(xiàn)兩件事，一件便是雪朝同元后何其相似，另一件便是，他的女兒竟然像那個女人一樣煩人。
“請父皇給母后住持公道。人證碧荷已被湘王害死，兒臣手里還有物證，可以證明母后落水前見了茹貴妃?！?/p>
如果和親北上是她的宿命，背井離鄉(xiāng)是她的結(jié)局，那么為母報仇便是她最后的心愿。
“不能為母后報仇，活著也了無生趣。”雪朝哭道，“兒臣愿意和親，兒臣什么都愿意做，只是想為母后報仇雪恨，求父皇成全?！?/p>
“你在威脅朕？”皇帝憤憤道，“你每日讀書都讀到哪里去了？簡直不可理喻！來人，把公主送回去?！?/p>
帝王的威嚴(yán)震懾著跪在地上的小小女子。
雪朝今日急昏了頭，她只是想在自己離開云京前為母后再做些什么。她想賭，賭她和皇帝十幾年的父女親情。
只一個錯愕，她便明白，她輸了，一無所有。
血淚的腥咸味不斷刺激著味蕾，額角的痛感一跳一跳的喧囂著傷口的存在感。
“兒臣沒有，”她哭嚷著，“兒臣只是不愿意母后死不瞑目，殺害她的人還錦衣玉食的活著，母后還那么年輕，卻……”
雪朝的手指緊緊扣在地上，指節(jié)蒼白。
“此去北上，只怕此生難再回到故土，父皇，兒臣懇求您徹查母后落水之事！”說罷，書房想起不大不小的聲音，沉悶的，頭磕在磚石上的聲音。
“來人！把公主送回嵐云殿！”皇帝不耐煩的甩了甩衣袖。墨色的磚石上已沾染了一小塊紅色血跡，“叫醫(yī)工到嵐云殿為她醫(yī)治！務(wù)必將傷口醫(yī)好，不許留下疤痕?！?/p>
侍從們正圍在雪朝身邊，一時不敢輕易去拉起她?；实鄞搜砸怀?，雪朝苦笑一聲，“父皇在怕什么？怕兒臣有了疤痕無法與北成和親嗎？”
“原來在您心里，阿朝只是一個物件?！?/p>
她忽地站起身，踉蹌一步，伸手拍了拍裙角的塵土。雙手接觸上的一刻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仿佛是誰挨了一個耳光，讓人聽了羞臊。
“兒臣告退?！闭Z氣不帶一絲波動，冷靜又自持。
侍從們不敢看她，忙做了個請的手勢，將她帶離紫宸殿。
雨絲連綿，化成一條條銀線，下一刻，銀線扭曲變作一張網(wǎng)，一張不透氣的網(wǎng)，將她緊緊的罩進(jìn)黑暗里，撕不破，也逃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