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園路的梔子花香被雨打成糊狀。陸沉跟在林汐身后半步,看她用檀木簪將碎發綰成斜髻——這是上海姆媽們晨起買菜時的發型,配她身上那件竹青杭羅旗袍,倒像是從三十年代月份牌走下來的。
“蟹粉小籠要等三刻鐘伐?”林汐突然用滬語問攤主,指尖叩著油膩的木桌。陸沉這才發現她換了雙黑緞繡花鞋,鞋頭綴的珍珠與耳釘成對。
油鍋里浮起的生煎包滋滋作響,穿藍布衫的阿婆拎著竹籃兜售白蘭花。林汐揀了朵別在襟前,突然輕聲道:“我媽從前在城隍廟擺絹花攤,總說菩薩眼里藏著黃浦江的霧?!?/p>
陸沉攪著碗里的雞鴨血湯。不銹鋼勺撞上碗沿的脆響里,他聽見隔壁桌兩個爺叔在用本地話嚼舌根:“......那樁縱火案曉得伐?聽說小姑娘現在......”話音在林汐抬眼時戛然而止,穿條紋汗衫的男人猛灌了口綠豆湯。
“陸先生信佛嗎?”林汐突然推過一籠南翔小籠,薄皮里晃動的湯汁映出她眼底血絲,“我昨晚夢見玉佛寺的羅漢全變成了討債鬼?!?/p>
她的筷子尖戳破面皮,蟹油混著醋汁在蒸籠里漫成血泊。陸沉注意到她左手尾指始終蜷著,像是曾被折斷后沒接好。
十六鋪碼頭的鐵腥味混著江風撲面而來時,林汐的珍珠耳釘突然墜進黃浦江。她趴在銹蝕的欄桿上笑,旗袍后腰的裂口被江風吹開,露出新結的痂。
“小時候常來這里等爸爸?!彼搁g夾著張泛黃的船票,“他說遠洋輪會帶回塞納河邊的鳶尾花?!?/p>
陸沉望著對岸陸家嘴的玻璃幕墻。東方明珠塔尖隱在雨霧里,像柄沾血的西洋劍。林汐的手機又在震,這次她按下接聽鍵。
“......王總說那批緬甸玉今晚就到吳淞口......”漏音的聽筒里傳來男人沙啞的滬普,“林小姐再拖下去,當心儂爸爸的......”
林汐突然用蘇州話罵了句什么,掛斷時指甲在欄桿上刮出尖嘯。陸沉假裝沒看見她顫抖的肩胛骨,轉頭望向泊岸的貨輪。穿雨衣的工人正往下卸木箱,封條上的“汐語畫廊”印章被雨水泡得發脹。
“陸先生知道上海為什么叫魔都嗎?”林汐的繡花鞋尖碾著煙蒂,“因為這里的人,連骨頭縫都能長出搖錢樹?!?/p>
回程時她執意要走董家渡路。老城廂的晾衣桿橫跨弄堂,滴滴答答的旗袍水袖拂過他們頭頂。穿堂風掀開某戶人家的碎花門簾,評彈聲混著煤球爐的煙氣飄出來——是《啼笑因緣》的選段。
林汐突然在石庫門前駐足。門牌號被小廣告遮去大半,但她伸手撕開時,露出銹蝕的“2013”字樣。陸沉看見她喉頭滾動,像吞了顆滾燙的湯圓。
“這宅子......”她撫過門框焦痕,“十年前火燒得最旺時,消防車卡在弄堂口進不來。”
穿睡衣的爺叔拎著痰盂出來,突然瞪大眼睛:“儂是......林家小囡?”他滬語里帶著顫音,“作孽啊,當年那場火......”
林汐的檀木簪突然斷裂,青絲瀉了滿肩。她拽著陸沉拐進七浦路時,繡花鞋跟卡在窨井蓋縫隙,腳踝瞬間腫成青紫。
“別回頭?!彼讣灼M陸沉手腕,“穿灰夾克的男人跟了我們三條弄堂?!?/p>
陸沉聞到她襟前白蘭花的腐香。拐過紅寶石面包房時,他突然把她推進儲物間。霉味混著過期奶油的甜膩撲面而來,林汐的后背緊貼著他胸膛。
腳步聲在門外徘徊。穿灰夾克的男人用打火機點了支煙,火光照亮他頸間晃動的翡翠觀音——和林汐素描本里某頁圖案一模一樣。
“陳哥說那批貨要見血才能鎮得住......”男人對著手機嘟囔,滬語里夾著蘇北口音。陸沉感覺懷里的林汐正在發抖,不是恐懼,而是某種壓抑的興奮。
當外灘海關鐘敲響六下時,他們從后巷鉆出。林汐的旗袍下擺沾滿蛛網,卻笑得像偷到油的小鼠:“陸先生剛才心跳得比李斯特的《鐘》還快?!?/p>
霓虹初上的南京路飄起油墩子香。林汐赤腳拎著斷跟的繡花鞋,踩過積水里的霓虹倒影:“小時候每次考砸,媽媽就帶我來吃鮮得來排骨年糕?!?/p>
她咬年糕時露出虎牙,油光蹭在嘴角,終于顯出點26歲該有的鮮活。陸沉望著玻璃櫥窗上的自己,驚覺唇角竟有笑意。
變故來得像黃浦江的夜潮。穿灰夾克的男人從沈大成糕點鋪沖出時,林汐正舀起第三勺油豆腐粉絲湯。寒光閃過,她的瓷勺應聲而裂,熱湯潑在手腕舊疤上。
“林家小娘魚!”男人匕首抵住她后腰,“陳哥請儂去吳淞口吃夜宵?!?/p>
陸沉抄起長凳砸過去時,聽見自己用二十年沒說的浦東話罵了句臟話。人群驚叫著散開,打翻的赤豆粥在地上淌成血泊。林汐趁機將滾燙的砂鍋扣在男人臉上,拽著他沖進永安百貨的后巷。
他們在更衣室換裝時,林汐從坤包里摸出假發和墨鏡。陸沉望著鏡中穿男士西裝的女人,突然想起母親失蹤前夜,也曾這樣對著梳妝臺描摹男妝。
“陸先生穿這件海派長衫倒像《花樣年華》里的梁朝偉?!彼龑⑷狙钠炫廴M垃圾桶,耳垂新換了紅珊瑚耳釘。更衣室燈光忽明忽暗,她肩胛處的燙傷在鏡中一閃而過——分明是數字“517”的形狀。
逃到靜安寺地鐵站時,林汐突然蹲在算命攤前。瞎眼婆子摩挲著她的掌紋,突然用紹興官話驚呼:“姑娘這條智慧線,是被刀劈斷過兩次的呀!”
陸沉扔下二十塊錢拉她走。林汐卻回頭輕笑:“阿婆,我八歲那年您就說我活不過二十六歲。”
地鐵隧道刮來的風掀起她假發,露出耳后新鮮的血痂。陸沉終于問出憋了一天的疑惑:“20130517到底是什么日子?”
列車進站的轟鳴吞沒了回答。林汐貼著車窗呵氣,在霧氣上畫了朵五瓣梅:“是上海停止吃毛蚶的日子,也是......”她指尖突然頓住,“我媽學會用縫紉機在旗袍里層縫求救信的日子?!?/p>
陸沉還想追問,她卻枕著他肩頭假寐。玻璃倒影里,她正用口紅在掌心寫號碼——正是那個7410結尾的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