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南路的梧桐葉篩碎了路燈。林汐的高跟鞋卡在窨井蓋縫隙，陸沉扶她時聞到她發(fā)間的橙花香氣——和母親從前用的護發(fā)素一樣，是紅玫瑰理發(fā)廳特有的味道。

“陸先生的手比斯坦威琴鍵還涼。”她借力站穩(wěn)，指腹劃過他掌心生命線。街角咖啡館飄來《玫瑰玫瑰我愛你》的旋律，穿睡褲的爺叔正往梧桐樹干上綁梔子花束。

陸沉縮回手，瞥見她絲襪勾了道裂痕：“畫廊策展人也穿脫線的絲襪？”

“這是川久保玲的限量款。”林汐在自動販?zhǔn)蹤C買了兩罐鹽汽水，“故意做舊的裂痕，就像我們明明活在上海，心里總?cè)眰€口子。”

他們坐在社區(qū)花園的長椅上。滑梯旁的小囡在唱滬語童謠，林汐跟著哼唱，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柵欄狀的影。陸沉發(fā)現(xiàn)她換了副金絲眼鏡，鏡腿纏著褪色的紅絲線。

“我爸爸是裁縫。”她忽然說，“小時候我總在布堆里寫作業(yè)，縫紉機嗡嗡聲比數(shù)學(xué)題還催眠。”易拉罐拉環(huán)在她指間翻轉(zhuǎn)，“后來他給靜安別墅的太太們改旗袍，改著改著，就改到別人床上去了。”

陸沉望著對面美容院的霓虹燈牌。旋轉(zhuǎn)燈柱將“纖體”二字投射在林汐臉上，她抬手遮擋時，腕間的燙傷像朵枯萎的玫瑰。

“所以陸先生，”她側(cè)頭看他，“你父親為什么總在廣告案里用大海元素？”

陸沉捏扁易拉罐。金屬扭曲的聲響驚飛了覓食的麻雀：“他是遠洋輪水手，我十歲后就再沒見過。”母親燒掉所有照片那晚，他躲在閣樓聽見縫紉機響了一整夜。

林汐的珍珠耳釘閃過微光。她掏出便簽本畫了艘帆船，筆觸稚嫩得像兒童畫：“這是我媽最后的設(shè)計稿。她總說上海是艘快要沉沒的船，但旗袍上的盤扣可以當(dāng)救生圈。”

晚風(fēng)掀起她的香云紗下擺，露出膝頭的舊傷疤。陸沉想起物業(yè)檔案里那張火災(zāi)剪報，2013年的日期在腦海中忽明忽暗。

“去個地方。”林汐突然起身。他們穿過晾滿床單的弄堂，在某個石庫門前駐足。門楣上“林記裁縫鋪”的招牌被廣告紙覆蓋，她掀開時指尖沾滿鐵銹。

閣樓窗戶突然亮起暖光，飄出嬰兒啼哭。林汐后退半步，新買的繡花鞋踩在陸沉腳背：“這里早該拆了。”她聲音輕得像弄堂里飄的柳絮。

回程時路過紅寶石蛋糕房。林汐盯著鮮奶小方看了許久，忽然說：“離婚那天，我媽買了二十塊小方。我們坐在人民廣場吃，奶油和眼淚都是咸的。”

陸沉買下最后一塊蛋糕。她舔叉子時露出虎牙，奶油沾在鼻尖：“陸先生知道嗎？鮮奶油的保質(zhì)期，比婚姻長三天。”

他們在地鐵站分別。林汐的背影被LED廣告屏切成碎片，某款婚戒的廣告詞正在循環(huán)：“永恒，從指尖開始。”陸沉摸到口袋里的便簽紙——那張帆船圖背面寫著：明天下午三點，龍美術(shù)館，別穿西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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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龍美術(shù)館擠滿打卡網(wǎng)紅。林汐穿薄荷綠改良旗袍，正給實習(xí)生講解展品：“這是1930年的月份牌，畫師故意把美人痣點偏，因為模特的未婚夫戰(zhàn)死在吳淞口。”

陸沉在《海上花》系列前駐足。布面油畫的旗袍紋路里，隱約可見鉛筆打的草稿線，像藏在華服下的傷疤。

“策展人最大的痛苦，”林汐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就是必須把傷口裝裱成藝術(shù)。”她遞來宣傳冊，指尖殘留油墨香。參展藝術(shù)家名單里有個名字被反復(fù)涂抹，暈開的墨跡形似觀音坐蓮。

午餐選在美術(shù)館咖啡館。林汐往美式咖啡加了三包黃糖：“我媽的止痛秘方。她說心里苦的時候，味蕾需要加倍甜。”玻璃幕墻外，黃浦江貨輪正在鳴笛，她忽然說起在倫敦策展時遇到的臺灣藏家。

“他總說我的氣質(zhì)像汝窯開片，看著溫潤，其實每道裂痕都是蓄謀已久。”她攪拌咖啡的銀匙敲擊杯沿，“可我只是......想證明弄堂里走出的女孩，也能讓拍賣槌為旗袍落價。”

陸沉望向她背后的《哭泣的克拉拉》雕塑。石膏裂縫中嵌著碎瓷片，讓他想起老洋房閣樓那些被母親砸碎的相框。

“下周的慈善拍賣......”林汐的餐刀在桌布劃出線稿，“我需要件鎮(zhèn)場旗袍。陸先生愿意當(dāng)模特嗎？”

裁縫鋪里，老式留聲機淌出周璇的《夜上海》。林汐握軟尺量他肩寬時，體溫透過襯衫滲進來。陸沉數(shù)著墻上的旗袍盤扣，從月白到玄青共十二色，像濃縮的四季輪回。

“別動。”她踮腳量頸圍，呼吸掃過他喉結(jié)，“陸先生的骨架，很適合做行走的衣架。”碎發(fā)拂過他下巴，茉莉花香蓋過了樟腦味。

陸沉瞥見工作臺上的舊照片。穿學(xué)士服的林汐在倫敦塔橋前大笑，身側(cè)男人戴著翡翠扳指——正是汐語畫廊開業(yè)報道里的那位商界新貴。

暴雨突至。他們被困在裁縫鋪，林汐翻出父親遺留的紹興黃酒。三杯下肚后，她趴在縫紉機上哼《天涯歌女》，走針聲和雨聲縫合成催眠曲。陸沉用西裝蓋住她時，發(fā)現(xiàn)她后腰的旗袍裂口露出新紋身——是艘正在下沉的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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