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蹲下身時,鐵皮棚頂正發出細密的震顫。雨滴在生銹的金屬表面敲出深淺不一的凹痕,像某種摩爾斯電碼在傳遞汛期將至的訊息。他小心地將最后一株曇花幼苗往塑料棚深處推了推,那些裹著淡青色外衣的花苞在風里瑟縮著,如同中考結束那日從教學樓紛揚灑落的準考證碎片。
“當心鐵絲!”
警告聲刺破雨幕的瞬間,夏昭的手腕傳來冰涼的鈍痛。他轉身時帶倒了一排三腳架,金屬支架傾倒的聲響里,某個黑色身影正徒手接住滾落的膠卷筒。暗紅色液體從對方指縫間溢出,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枝椏狀的圖騰。
“先處理傷口。”
聲音裹著薄荷糖的涼意。夏昭看見對方衛衣口袋露出半截碘伏棉簽,透明包裝上印著模糊的十字標識。雨突然下得急了,那人濕透的額發垂下來,在夏昭滲血的皮膚上掃出水墨畫般的暈痕。碘伏觸感像蝴蝶收斂翅膀,他聞到雨水蒸騰的氣息里混進一縷青檸香。
“紀寒?!睂Ψ秸碌你y邊眼鏡掛在領口搖晃,睫毛懸著的水珠墜入夏昭挽起的袖口,“賠禮?!?/p>
沾著暗房藥水的膠片被塞過來時,夏昭注意到他虎口結痂的燙傷。膠片編號欄寫著F1.8·1/60s,像某種晦澀的邀約。
花市喧鬧聲在雨中發酵。紀寒單膝跪地收拾散落的膠卷,黑色衛衣背后的字跡被雨水暈染成深淺不一的藍。夏昭扶住搖晃的三腳架,看他把浸濕的《曇花養護手冊》一頁頁撕下,貼在尚干燥的膝蓋上烘干。
“你總帶著這些?”夏昭晃了晃用剩的碘伏棉簽。老攤主正蹣跚著撿拾滿地狼藉,紀寒順手將最后一支棉簽拋過去,金屬鑷子在急救包里發出清響。
“上個月在斷崖拍霧凇,三腳架被風掀翻時劃破了手臂。”他掀起襯衫下擺擦拭鏡頭,腰間隱約露出醫用繃帶的邊緣,“現在聽到金屬碰撞聲就會摸急救包。”
夏昭的笑聲被突如其來的快門聲截斷。他抬手遮擋的臉龐在取景框里虛化成柔光,唯有睫毛上沾著的泥點在閃光燈下清晰可辨。相紙從相機緩緩吐出,紀寒看了看手表:“21點07分?!彼又f道,“這個燈光最適合說謊者的眼睛?!彼碇嗉堖吘壿p輕晃動,畫面上夏昭驚慌的瞳孔里沉淀著細碎星光,仿佛暴雨在他眼中凝成了銀河。
夜雨在塑料棚頂匯成溪流。夏昭懷里的曇花苗突然顫動,某個裹著雨衣的身影撞開人群,懷中的花盆摔碎在積水里。紀寒幾乎同時按下第二次快門,飛濺的陶土碎片在空中定格,而夏昭正伸手去接那株墜落的“畢業生”——這是他后來在攝影展上看到的注解。
救護車紅藍燈光刺破雨簾時,紀寒的棉簽正停在夏昭第三處擦傷。碘伏在皮膚上畫出琥珀色的島,他忽然說:“這種顯影液含有二甲苯……”話音被尖銳的警笛聲切斷,夏昭轉頭看見擔架上蜷縮的人形,蒼白的指尖還扣著半片曇花葉。
雨幕吞沒了所有告別。夏昭再回頭時,只剩半包棉簽躺在掌心,衛衣殘存的青檸香纏著袖口的鐵銹味。他握緊那張編號F1.8·1/60s的膠片,暗紅色藥水正順著指縫滲入暴雨沖刷的溝壑。
凌晨的暗房像浸泡在紅酒里。紀寒將染血的底片浸入定影液,畫面在漣漪中浮出:少年抱著花苗回望,鐵絲網在他腕間烙下玫瑰狀傷痕,雨珠懸在睫毛將落未落。暗袋里傳來手機震動,母親的頭像在屏幕上閃爍第八次,他關掉提示音,把底片收進印著市立醫院標識的鐵盒。
花市排水管正發出嗚咽,某株被遺棄的曇花在暴雨中悄然裂開花萼。誰也沒看見膠片邊緣的編碼在溶解——那串數字本是紀寒寫在母親放療同意書上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