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撕開云層的清晨，夏昭蹲在老槐樹下給曇花苗換盆。泥炭土沾在手腕結痂的傷口上，癢得像睫毛掃過皮膚的觸感。距離暴雨夜過去三天，那卷膠片被他夾在窗臺晾曬的準考證中間，染得紙張邊緣泛起淡紅。

花市北口的五金店正在播放天氣預報，主持人拖著長音說午后有雷陣雨。夏昭把最后一株“畢業生“擺上貨架時，鐵皮棚頂突然傳來熟悉的金屬刮擦聲。抬頭望去，紀寒正倒掛在棚頂鋼架上調整遮陽網，相機帶子垂下來掃過夏昭鼻尖。

“扶穩梯子。“紀寒的聲音混著螺絲刀擰動的吱呀聲。夏昭扶住晃動的鋁合金梯，看見他褲兜里滑出的碘伏棉簽滾進陶土花盆堆里——包裝上私立醫院的燙金字已經褪成模糊的金粉。

雨來得比預報更急。紀寒跳下梯子時帶翻了一排多肉盆栽，夏昭沖過去接住即將墜地的玉露（多肉的一種），手背重重磕在鐵絲網上。血珠滲出來的剎那，紀寒已經撕開棉簽包裝。

“你屬貓的嗎？“夏昭疼得吸氣。碘伏涼意攀上皮膚時，他注意到紀寒的衛衣兜里露出半截診斷書，患者姓名欄被水漬暈染得難以辨認。

“賠償。“紀寒從帆布包掏出個玻璃罐，泡在福爾馬林里的曇花苞正在液體中懸浮。他晃了晃罐子，花萼間掉出枚銀色鑰匙，“我暗房的備用鑰匙，就在花市東頭紅磚房。“

雷聲碾過鐵皮棚頂。夏昭握著鑰匙，指尖沾到罐壁冰涼的冷凝水。三天前的膠片在褲兜里發燙，他忽然瞥見紀寒后頸的醫用膠布——邊緣已經翹起，露出下面紫紅色的瘢痕。

“你總受傷？“夏昭用腳尖撥弄著摔碎的陶片。紀寒正在給遮陽網打補丁，虎口的燙傷疤在尼龍繩摩擦下滲出血絲。他拋來一包種子，包裝上手寫著“夜行者“，墨跡被雨水泡得腫脹。

“養曇花要配驅蟲藥。“紀寒指了指夏昭滲血的手背，“被它的刺劃傷會留疤。“他轉身收拾工具時，夏昭看見他腰間別著的應急燈，玻璃罩上有道放射狀裂紋，像朵凝固的冰花。

暴雨把花市澆成灰蒙蒙的油畫。夏昭追出去時，紀寒正在巷口給流浪貓包扎后腿。碘伏棉簽在貓毛間穿梭，他哼著走調的歌，腳邊堆著濕透的攝影雜志。最新一期封面是懸崖邊的霧凇，署名處印著“紀寒“。

“你拍的？“夏昭蹲下來摸貓耳朵。紀寒用繃帶打了個歪扭的蝴蝶結：“上個月在蒼山，三腳架被雪埋了。“他撩起褲腿，小腿上蜿蜒的傷疤像道凍僵的閃電。

貓竄進屋檐下的瞬間，夏昭看見紀寒的鑰匙串上拴著個微型相框。照片里穿病號服的女人抱著曇花，腕間留置針貼著卡通創可貼——正是他給夏昭用過的那種。

積雨云漏下一縷陽光。紀寒突然舉起相機，快門聲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夏昭抬手遮擋的臉龐被定格成剪影，鏡頭里他的傷口正在虹光中愈合，仿佛那些碘伏棉簽抹平了所有疼痛的褶皺。

“這次收費。“紀寒把相紙塞進夏昭沾著泥炭土的指縫，“用曇花開的第一朵花來抵。“他逆光走遠的背影逐漸融化在蒸汽里，夏昭才發現相紙背面有行小字：暗房開放時間——每當暴雨將至。

紀寒拋來的種子袋在陽光下泛著潮氣，「夜行者」三個字暈染成模糊的灰藍色。夏昭捏了捏鼓脹的包裝袋，指尖沾上鐵灰色的粉末——這是曇花的別名，花販們總說它只在暴雨夜現出真容。

暴雨在午后如期而至。夏昭攥著鑰匙沖進暗房時，紀寒正在給老式座鐘上發條。潮濕的磚房里堆滿玻璃罐，每個罐子都貼著泛黃的時間標簽：6月12日21:07的雨量、7月3日03:15的環境濕度......最新那只罐里浮著片帶血的創可貼，標簽寫著「夏昭/左手背/8月17日」。

“這是氣象站還是停尸房？“夏昭的聲音撞在滿墻的雨痕標本上。紀寒掀開防塵布，老式幻燈機將雨夜膠片投射到墻面：畫面里夏昭抱著花苗跌倒的瞬間，每一滴濺起的雨水都被標注了直徑和墜落速度。

“暴雨是最好的顯影劑。“紀寒的指尖拂過罐壁，那些凝固的雨痕突然活過來般游動，“你看這道的分叉角度，像不像你當時皺眉的紋路？“

夏昭湊近看標簽上的字跡，突然愣住——6月12日正是他搶救曇花苗的那一天。玻璃罐里的雨痕標本在幻燈光線中旋轉，他看見無數個自己被困在球形的水幕里：撩頭發時帶起的風壓、奔跑時鞋底揚起的泥點、甚至睫毛承接雨滴的弧度。

暗房深處傳來打印機嗡鳴。夏昭循聲掀開黑絨布，成摞的照片瀑布般傾瀉：不同角度的花市鐵皮棚，每張照片都用紅筆圈出他模糊的身影。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病歷單，患者姓名欄寫著「紀林芳」，診斷結果處洇著碘伏的銹黃色。

“你媽媽......“夏昭剛開口，紀寒突然拽著他沖進雨幕。兩人踩著積水狂奔到花市東頭，那株“夜行者“正在暴雨中顫抖著裂開花萼。紀寒的相機在雨中發出密集快門聲，夏昭徒手護住花苞的瞬間，腕間舊傷又被鐵絲劃開。

血珠滴入花心的剎那，紀寒往他嘴里塞了顆檸檬糖。“別動。“碘伏棉簽擦過傷口，他舉起夏昭的手腕對準烏云縫隙里的光，“現在你的DNA和它開花的影像永遠留在底片上了。“

入夜前，紀寒將新采集的雨痕注入玻璃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