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學會徒弟餓死師父。
在我參透《大道無情訣》最后一頁的那天,師父死在我的眼前。
淚水砸在泛黃的書頁上,暈開一片水痕。我跪在師父逐漸冰冷的軀體前,看著他唇角未干的血跡,聽著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惟愿天道成,我道日興隆?!?/p>
可此刻,我的道心正隨著他的離去寸寸龜裂。
多年前,人間的的桃花鎮…
春日的陽光透過翠葉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烈日炎炎,我蹲在藥碾前,額前的碎發被汗水粘在臉頰上,手里的銅杵不停地碾著曬干的黃芪。
“三七”師父的聲音從前堂傳來,“當歸不夠了,明日得上山采些回來。”
“知道啦——”
我拖長調應著,趁師父不注意,指尖迅速往碾好的藥粉里一沾,偷偷送進嘴里。
苦澀瞬間在舌尖炸開,我五官皺成一團,差點沒嗆出聲來。
我瞥了一眼前堂,師父正忙著接診沒空管我,我便偷偷裝了一些,準備一會兒給南橋的李瞎子送過去一點。
我自幼父母雙亡,是李瞎子在橋洞底下發現的我,那時他還沒有雙目失明…
于是我被大家撫養長大,從小生活在桃花鎮第一神醫的藥堂里,一開始只是幫忙抓藥搗藥,后面干脆認做師父。
日子每天慢慢過,粗茶淡飯,忙忙碌碌卻天天過得充實自在。我總想起師父常說的那句話:“日子慢些熬,才能熬出藥香?!?/p>
次日清晨,斷脊山上,我背著竹簍,踏上了采藥之路。晨露沾濕了粗布鞋面,山間的晨霧彌漫,霧氣里飄著冷冽的氣息。
這次上山運氣不佳,直到第三日才在斷崖邊找到一叢野當歸。我小心地用銅刀割下根莖,突然聽見巖縫里傳來細微的響動。
一條通體碧綠的小蛇正盤在當歸旁,豎瞳警惕地盯著我。我順勢解下腰間裝雄黃粉的香囊朝它面前晃了晃,它便游走了。
師父說過,靈藥旁常有靈物守護,取藥留根,方得長長久久受用。
回到藥廬已是申時,院里的曬藥架空了大半。
“奇怪,師父今日怎的沒翻曬藥材?”
我放下沉甸甸的背簍,突然聽見內室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
推開雕花木門的瞬間,我的表情瞬間凝固。
師父仰面倒下,一柄泛著寒光的長劍懸在他心口上方,執劍的白衣人周身籠罩著朦朧光暈。
“師父!”
我大喊著踉踉蹌蹌跑過去,那白衣人看到我神色一轉,一雙劍眉微微一皺。
眼看劍就要刺入胸膛,我管不得三七二十一,將我自身以抵擋之力擋在師傅面前,白衣光影似乎沒料到我會做此,劍柄來不及收回,直接刺入我的身體。
劍鋒刺入胸膛的剎那,我死死攥住劍刃,掌心傳來皮肉撕裂的疼痛。
“求你…”
我忍著痛想說話,可是張口鮮血便噴涌而出,溫熱的血順著指縫涌出,將劍鋒染得鮮紅。
“放過我師父…”
白衣男子皺眉,手上也停下了動作。
我心臟仍舊噔噔跳個不停,每跳一次就磨著泵出鮮血泵往全身,泵入大腦,讓我感覺眼眶模糊。
只覺得要暈過去了。
很快從膝蓋開始蔓延全身有了麻木感,不過這樣也還好,我費勁地喘著氣,麻木的感覺讓疼痛得以緩解。
我看著他卻看不清他的臉,也沒等到他的回答,自己便先昏死過去。
意識模糊之前,我看到了師父的眼睫顫動了一下。
九重天上…
我是天宮的搗藥仙,仙如其名,干得就是天天搗藥的活兒。
其實本來這是玉兔的活兒,但前些陣子廣寒宮嫦娥吵著鬧著說廣寒宮太偏僻太清冷,把玉兔從司藥司里要走了,弄的現在我這個十八階小仙兩人活兒一人干,天天累得我手疼屁股疼。
這一天,我累到崩潰實在撐不住,去了司藥奶奶門前跪著求奶奶把玉兔從廣寒宮調回來。
每日卯時到亥時,銅杵撞擊藥臼的“咚咚”聲從不間斷。這日我數到第一千二百下時,終于把銅杵一扔,沖到司藥奶奶的丹房外跪下。
“奶奶!”我捧著紅腫的雙手,“再這樣下去,小仙真要猝死了?!?/p>
司藥奶奶從《本草天綱》后抬眼,金絲鏡鏈微微晃動:“可你昨日剛熬壞了太白金星的入定丹,只因為上值時打盹兒?!?/p>
我耳根一熱,正要辯解,司藥奶奶還是一如既往的嚴肅,
“從前藥兔沒去廣寒宮的時候,你整日瞌睡。藥兔一走,如今我看你倒頗有幾分藥童的樣子。何必再調來調去,如今最適合不過?!?/p>
司藥奶奶的話像一盆冰水澆在我頭頂,滿腔希冀頓時涼透。
“奶奶明鑒!玉兔搗藥時能分光化影,一個頂十個用。小仙從前只管送藥,風雨無阻從未懈怠,如今白日搗藥到三更,寅時又要去各宮送藥......”
說著說著,眼淚便不爭氣地滾下來。倒真有三分委屈,七分卻是困的。
昨夜通宵搗藥,此刻眼皮沉得要命,我故意癟著嘴,裝作袖口擦淚卻差點被沾了藥漬的衣袖熏暈了。
“啪”的一聲,奶奶合上《本草天綱》,金絲鏡鏈在晨光里晃出一道冷芒:
“整日憊懶,合該讓你吃些苦頭?!?/p>
修長手指一翻劃過,那本厚重的藥典又翻過一頁。
我自知再爭無益,卯時的晨鐘恰在此時響起,我耷拉著腦袋抱起藥箱,活像只被雨淋濕的鵪鶉。
偌大的天宮尚在云靄中沉睡,唯有我這個小小藥童,又要開始每日的跋涉。
各位有所不知,天庭四宮各有脾性。
東宮西宮還算體貼,把藥擱在守門童子處便算交差。
南北二宮卻擺足架勢,非得門童通傳、仙娥引路,過三重門,經掌事仙子查驗,方能將藥匣呈到正主跟前。
最可氣的是那些青玉藥罐,明明次日就能歸還,偏要攢到七八個才交還。
每月總有那么幾日,仙娥們都能瞧見個狼狽的小仙子,抱著搖搖欲墜的藥罐在云階上蹣跚。
而今日我卻無暇計較這些。
方才玉簡急報,林鶴帝君竟在閉關時出了岔子。
說起這位帝君,九重天誰不肅然?
傳說神魔大戰之時,天兵天將傾巢而出,佯裝攻打南天門的十萬魔兵忽然折返,突襲他帝君隱居的鶴鳴山。
一時間眾仙家捏了一把汗。
誰料這位仙君攜一柄太微拂云,從鶴鳴山殺到南天門,又追至忘川河畔,拂塵所劃處硬生生劃出仙魔界限。
此后萬萬年,神魔相安無事。
那一戰后,林鶴仙君晉升帝君,位列九重天第七尊位。
尋常仙君需受四四一十六道雷火劫方能稱帝,而磷鶴帝君經此一戰,直接越過試煉,可見其威能。
天帝為表尊崇,特辟央光為帝君道場。此處不但是天界中樞,更藏著無數秘寶法器,因此機關重重,守衛森嚴。
這些年天帝屢次相邀,帝君卻總以清修為由推拒。
誰知半月前,這位淡泊的帝君竟主動移駕央光,惹得眾仙子日日守在巽殿外,只為睹其仙姿。
“小藥童!”
掌事仙子的呼喚將我驚醒。她指著案上九個藥罐,
“這些今日收是不收?”
我望著快堆到下巴的藥罐,后腰隱隱作痛。央光那邊還等著送藥,若帶著這些......
“好姐姐,”我摸出珍藏的百花蜜塞進她手里,“明日必定來取?!?/p>
許是這蜜糖不易得,她竟未加為難。
我如蒙大赦,抱著藥匣直奔北天門。晨霧未散,央光的琉璃頂已在云端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