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我已立在護央河畔。
央光,位居整個九重天正中央。出了北門,走橋過了護央河,便來到央光外圍。
遠遠就能看到神鋒門,過了神鋒門也就算是進入了央光。琉璃橋下天河倒懸,映著央光殿的金頂流光。
我甩了甩袖口,拿出紫砂壺,奉上門神檢查。神鋒門守衛(wèi)驗過紫砂壺中的藥料,玄鐵重門方才緩緩打開。
確認無誤后,經坤門往里進,再過蓮花池,來到了震巽門,拜見掌事仙子并蒂。
并蒂仙子立在震巽門下,藕荷色披帛隨風輕揚。央光守衛(wèi)森嚴,凡是藥膳藥飲,皆要抓好分裝不熬,經掌事仙子檢驗后,方可在央光熬制。她指尖凝出一縷探靈絲,細細查驗藥材配伍。
我偷眼望著她垂落的青絲,忽的想起人間那句:
“壚邊人似月。”
看著如此神人仙子,連等待的焦躁都淡了幾分。我摸了摸扁扁的肚子,暗示它先別抗議。現(xiàn)如今晨昏時分,帝君定是用過飯后再服藥,說不定我還能順點糕點吃吃。
想到這些,仿佛又有了力氣。
“無誤。”并蒂仙子收回法術,引我穿過八卦回廊。
由八卦陣組成的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兩兩分為四宮,而這震巽大殿也是按照帝君習慣重新又打造的,只因天界有三道屏障,而天界之中,央光是唯一多一道水晶屏障,所以央光也為光線聚集之地。
磷鶴帝君在山上居住慣了,受不了如此光照日日折磨眼睛,因此震巽大殿也多移栽樹木,由萬根金絲楠木鑄造加諸神力方便帝君休養(yǎng)身心,也可遮天蔽日。
樹蔭照射下影影綽綽,且散發(fā)著清冽香氣,樹靈們在梁柱間嬉戲,有幾只甚至頑皮地拽了拽我的藥囊?guī)ё印?/p>
穿過八卦回廊,氤氳花草香引我們停在一座青玉殿前。并蒂仙子轉身時,鬢邊步搖蕩起細碎流光,那抹淺笑比瑤池的蓮花更動人。
“藥仙童,”她粉唇輕啟,聲音似清泉落盤,“帝君正在用膳,煩請在偏殿熬藥。”
我慌忙收回視線,耳尖發(fā)燙地應了聲:“是”。
偏殿的紫金丹爐燃著三昧真火,我將紫砂壺里的藥料投入時,藥汁頓時凝成冰綃之色。
這沒什么難的,不過是帝君先前受傷而未及時醫(yī)治,現(xiàn)傷及精氣與神體,這一劑服下應無大礙。
我一邊熬藥,一邊不禁感嘆,真不愧是帝君,請得動司藥奶奶親自配藥。
記得那時,羅章大仙也曾向奶奶求方,恨不得日日拜見,奶奶一開始還以禮相待,后面直接稱閉關不見。
真是仙比仙,氣死仙吶,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我邊發(fā)呆開小差,又留神看著這藥,這湯雖性烈,但對五行屬水的帝君該是正好。
尋常神仙喝下去怕是遭不住這寒氣,不過神君真身上古鶴,五行屬水,由柔水沖開寒氣倒也是無礙的。
現(xiàn)下喝下去,應當是不出半炷香,便會自覺神態(tài)自若,無何不妥。
“仙子請,”我照例將藥盞遞給候在簾外的仙娥,在一旁等著“售后服務。”
青紗帳內,墨藍流蘇隨風輕晃。垂懸著,搖曳著,人影也是時而清晰時而朦朧。
清晰時能看到榻上人如瀑青絲散在月白中衣,飄飄搖搖到肩頭,到腰間。
我不禁感嘆,這帝君還是個美仙啊。
我悄悄撥開流蘇帷帳,只見帝君周身泛起霞光般的紅暈,正是《藥王經》記載的“神氣歸元“之相。
我悄悄拍了拍胸脯,心中也放下了不少。
“看來是藥效發(fā)揮作用了,”我轉頭對并蒂仙子說:“神君神態(tài)微轉,精氣補足。既然如此,司藥坊還有眾多事宜,我便不再久留。”
這便轉身回去收拾收拾打道回府。
正當我從偏殿收拾好藥罐子準備離開之時,殿外玄甲衛(wèi)突然披甲持纓槍而入。
寒光凜凜的槍尖抵住后背時,瞥見并蒂仙子身邊的碧衣侍女提著裙裾飛奔而出,發(fā)間珠釵都歪斜了。
我心中大驚不妙,被押著再次走入寢殿之時,內已亂作一團。
帝君素來齊整的衣袍此刻凌亂不堪,半露的肩頭泛著不正常的緋紅,現(xiàn)如今又掙扎著褪去身上薄衫,三位仙娥死死按著他掙扎的手臂。
而身邊仙子便是往上提一分,帝君就往下拽一下,眼看著就要裸露上半身。
藕荷色紗袖被扯破的并蒂仙子正試圖攏住散開的衣襟,卻見帝君突然發(fā)力,錦繡腰帶應聲而斷。
“按住云門穴!”我失聲喊道。
卻見青衣仙子反手一掌摑來:“孽障!這就是你們司藥司拿出來的好東西?”
這一掌打得我眼前金星亂迸,左頰火辣辣地燒起來。定神望去,帝君素來蒼白的肌膚此刻赤紅如烙鐵,冷汗浸透的烏發(fā)黏在頸間,喉結艱難地滾動著——分明是玄冰烈火相沖之癥!
“寒熱相激,氣脈逆行...”
我攥緊袖中砭石,顧不得擦拭唇邊血絲,“需立即疏導任脈,否則急火攻心...”
話未說完便撲到榻前。云履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打滑,險些撞上帝君垂落的手腕。那截腕骨觸之如冰,皮下卻隱隱透出赤色暗流。
“求仙子允準!”
我抖著手取出貼身溫養(yǎng)的軟玉針,“太淵、膻中二穴若再封堵,帝君的神魂都要被熱毒所傷!”
我說的話青衣仙子一點也聽不進去,揚起的玉掌再度來襲,快落下時被并蒂仙子攔住。
這位素來穩(wěn)重的掌事仙子深深看我一眼,突然扯下腰間禁步玉牌擲在地上,
“既如此,你且施為。若有不測...”
她話還沒說完,我三兩步就上了床榻,摸著林鶴帝君的身體,渾身發(fā)熱,看著好像要仙隕了。
一手擒住帝君不安分的手腕,一手施針。指腹觸及帝君胸膛的剎那,滾燙的溫度順著指尖直竄靈臺。
這哪是尋常寒熱相沖,分明是熱毒入髓之相!
我膝行兩步,軟玉砭針已抵住膻中穴,卻見針尖瞬間凝出水珠后蒸發(fā)。
“勞煩仙子按住帝君雙足!”
我咬破舌尖,將精血點在帝君心口。血珠竟在肌膚表面凝成赤色水珠,內里經脈隱約泛著幽藍寒光。
軟玉針沿著任脈寸寸推進,每過一穴都能感受到熱氣供養(yǎng),我的手也跟著發(fā)燙發(fā)熱。大量靈力輸出,頭漸漸開始發(fā)懵,困倦與疲憊涌上心頭。
我強撐著繼續(xù)推進,身體脈絡一處處通順,就快到達膻中時,帝君突然弓身咳出一口血,身上凝成的水珠漸漸滑落,打濕的衣衫貼在肌膚上。
當針尖終于沖破膻中穴時,他緋紅的肌膚終于透出暖玉般的色澤,殿內驟然飄起冰霜。
我神力勞損,脫力跌坐在榻上,指尖仍虛點著他腕間神門穴維持靈力。
朦朧間見天帝的玄色龍紋靴踏碎滿地冰晶,神醫(yī)的鹿角杖已搭上帝君脈門。
“經脈已通。”白發(fā)神醫(yī)捻斷一縷纏繞杖頭的寒氣,“多虧這小童用軟玉砭針及時...”
話音未落,我再也撐不住昏沉的眼皮。最后看到的,是帝君微微顫動的睫毛投下的陰影。
還沒等我松下一口氣,耳邊天帝便開始發(fā)號施令。諭令如九天玄雷轟然炸響:
“司藥司藥童——”那拖長的尾音讓殿內瓊花都瑟縮了花瓣,“雖救駕有功,然藥石失察...”
“本欲罰降級一等,抽去仙根打回凡間,可念在央光,不殺生屠戮,便網開一面,即刻登上懲戒臺,火邢十二仗。”
我膝下突然變得冰冷刺骨,耳邊嗡嗡作響,只捕捉到“火刑十二杖”幾個字眼。
殿角兩個梳雙鬟的仙子正用團扇掩唇:“上次受刑的巨靈神將,三杖就燒毀了千年道行...”
“火邢十二仗,我看還不如剝去仙籍下凡投胎。”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身邊的玄甲衛(wèi)便把我拉下榻來,從地上拽起,我抬起頭看著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帝君,眼睛里的淚止不住地往下墜,視線越是撲朔迷離。
玄甲衛(wèi)的碧玉護腕扣住我胳膊時,榻上帝君蒼白的唇忽然微動。
我掙著向前爬了半步,淚珠砸在對方戰(zhàn)靴的螭紋上:“陛下明鑒!藥方經并蒂仙子親手...”
“帶走。”
捆仙索纏上手腕的剎那,暗紅符文明滅如毒蛇。懲戒臺的青銅柱還殘留著上一位受刑者的焦痕。
我望著央光殿的方向,突然想起今晨出門時,我還和奶奶爭辯著,現(xiàn)在已然是最后一面了。
“捆仙索縛個小藥童,倒是大材小用。”
我只當沒聽到他們這些話,腦海里卻不自覺地開始播放幻燈片。回想我這短短一生,眼前的一幕幕展現(xiàn)開來,竟都只是和司藥奶奶相關。
在行刑官的笑聲里,鎖鏈突然收緊,那邊施法,第一道九曜神火順著火繩竄入經脈!
剛燒到我的手指之時,我便已經受不住,溫度順著手臂到肩膀,胸口蔓延全身,我左右手的火交互的一瞬間,如撕心裂肺般,五臟六腑都在叫囂。
仿佛千萬根燒紅的銀針順著血管游走,原來這就是剔骨焚心的滋味!
也就在一瞬間,溫度除去,這便是一道火邢。
雙臂被左右火繩牽引,我沒了力氣站不住,想坐又坐不下,只得半跪繼續(xù)受著,使得兩個胳膊也被束縛拽得生疼。
而這這才是第一道,往下還有十一道!
眼看行刑官施法點燃九曜神火,熟悉的感覺再次讓我痛不欲生。
九曜神火在身體里游走,我只覺得血液都融化被抽離,下一次的火邢注入脈絡,灼燒我的神經。
到第二道火刑時,連慘叫都發(fā)不出了。汗水在落地前就蒸成血霧,恍惚看見映在銅柱上的影子,扭曲這龍吟蛇舞的形狀。
第三道神火灌頂而下時,膝蓋砸在玄鐵臺面發(fā)出悶響,體內靈氣也在體內亂竄,潰散開來,神識似乎也在灼燒。
我不知道求誰,求誰都不會來,這就是我的宿命。
廣寒宮討走玉兔那日,司藥司的搗藥聲徹夜未絕。我數(shù)著銅杵與藥臼的碰撞聲,第一千二百下時終于崩潰。
就像現(xiàn)在,被捆仙索吊在刑臺上,痛苦的數(shù)著九曜神火灼燒經脈的次數(shù)。
意識渙散,淚眼模糊的瞬間,黑暗籠罩一切。在吞噬視野的剎那,有冰涼的手掌覆上我滾燙的額頭。
那人袖間沉水香混著血腥氣,墨發(fā)垂落在我灼傷的指尖。
我感覺好熟悉,又好陌生。失去意識的一瞬間,我跌落在一個堅實的懷抱。
懲戒臺上的十二道雷刑,沒想到第三道便昏死過去。彌留之際,又仿佛墜落入寒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