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還不醒?這洗髓丹莫不是放了千年失了藥效?”
“噓——你小點聲!這可是司藥奶奶從玄冰閣最里層取出來的,統共就剩三顆...”
熟悉的爭吵聲像一根絲線,將我從混沌秘境中緩緩拽出。
我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朦朧間看見零青正捧著玉瓶往衣白手里倒,兩顆瑩白的丹丸正巧在瓶口卡住,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要不...咱們先試一顆?”零青壓低聲音,“不是說凡人吃了立地成仙么,那咱們仙童吃了,不得馬上晉升仙子了…”
“你瘋了!”衣白一把奪過玉瓶,“這可是奶奶給——”
一陣劇烈的咳嗽突然自我喉間竄出,震得胸口的傷處火燎般疼。兩個丫頭嚇得齊齊轉頭,零青手一抖,那顆洗髓丹竟直直朝我飛來。
我下意識張嘴,丹丸入口即化,清冽的藥香瞬間在唇齒間蔓延開。
零青的臉刷地白了。
“醒、醒了就好!”她干笑著湊過來,袖口還沾著偷吃茯苓糕留下的糖霜,“林鶴帝君保佑,你可算醒了。”
衣白狠狠擰了零青一把,忙不迭扶我起身。
溫水入喉,我這才有機會打量四周,確實是司藥司的寢舍,青紗帳上還留著我去年不小心燙出的焦痕。
再看我身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是我常穿的粉藍紗衣,月白色中衣,領口處綴著云紋封邊。
一切都那么熟悉,可記憶最后的畫面分明是懲戒臺上刺目的火光,怎么...
“我怎么會在這里?”一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
兩個丫頭交換了個眼神。
零青剛要開口,衣白已經搶著道:“是林鶴帝君親自送你回來的!當時你渾身是血,把掃地的黃大爺都嚇暈了...”
她突然噤聲,因為我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揪緊了被褥,那上面還沾著淡淡的血跡,已經暈開,干涸成褐色的花。
“林鶴帝君”四個字像一根銀針,猛地扎進我心頭最脆弱處。
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被角,我不正是因為這位尊神,才被綁上那誅仙柱受刑的么?
衣白沒察覺我的異樣白滔滔不絕講得像小說一樣,低沉處聲音沒落,高潮處聲音也跟著高昂起來,兀自說得眉飛色舞:
“你被押走后不久啊,那位就醒了。聽說睜開眼第一句話就問'誰給本君施的針',滿殿仙官愣是沒一個敢吭聲...”
她突然壓低嗓音,學著說書人的腔調:“最后還是并蒂仙子撲通跪地,哭著說'是個不懂事的小藥童,已經為這事上了懲戒臺'…”
“說重點。”我啞聲打斷,胸口的傷隨著呼吸一抽一抽地疼,隨著咳干咳了兩聲。
衣白撇撇嘴:“反正就是帝君當即派了玄甲衛去要人,可懲戒臺那幫黑臉判官死活不放,說什么'天刑罰惡,不行完刑數有違天道'...”
她突然眼睛一亮,“你猜怎么著?最后是帝君親自駕臨,玄色披風這么一甩,霎時間,說時遲那時快…”
“他...親自去了?”我聲音發顫。懲戒臺那種污穢之地,素來是上仙們避之不及的。
思緒飄回,那時熟悉的懷抱…竟然是他。
衣白興奮地點頭:“非但去了,還把你裹在云霞氅里抱回來的!”她眨巴著眼睛等我反應,卻見我臉色愈發蒼白,不由訕訕道:“你...不高興?”
如何高興得起來?
我盯著帳頂繡著的安神紋,滿腦子都是未受完的九道火刑。
三道雷火已讓我魂魄欲散,剩下九道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四肢百骸便條件反射般劇痛起來。
“藥涼了。”衣白終于察覺到氣氛不對,端著藥碗起身,“司藥奶奶為這洗髓丹耗了三成功力,你...記得去謝恩。”
門扉輕合,我蜷縮在被窩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帝君為何要救我?是慈悲心起,還是...要親自處置這個害他遭難的罪人?
窗外忽然掠過一道鶴影,投在紗帳上的影子竟有幾分像刑臺上揮舞的火鞭。
我猛地閉眼,冷汗已浸透中衣,雖躺在床上,心里卻煎熬得很。
司藥司大殿…
晨露未晞時,我已跪在司藥殿外。
青玉階上的寒氣透過單薄衣衫,與未愈的傷處糾纏成刺骨的疼。殿門無聲開啟,我以額觸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蕩大殿里發抖:
“小仙特來謝奶奶賜藥之恩...兼請擅用禁術之罪。”
司藥奶奶端坐云床,藥香凝成的青鳥在她肩頭小憩。她抬手免了我的禮,卻在我要再拜時突然開口:
“天帝旨意說的明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蒼老的聲音像一盆冰水澆下,“可如今這活罪,你倒是逃了。”
我膝下一軟,險些栽倒。殿內熏香突然變得粘稠,每一次的呼吸都像在吞咽鐵砂。
“可知磷鶴帝君為何親自送你回來?”
“童...愚鈍不知。”
奶奶指尖輕叩案幾,一段影像憑空浮現——白衣男子立于丹房,灰琉璃般的眼睛映著爐火:
“此童因你我受難,三道火刑已是不易。吾斗膽為她求一味洗髓丹...”
影像消散時,我仍盯著虛空發呆。帝君的聲音?帝君求洗髓丹?
洗髓丹!司藥司庫房里明明還有…
“癡兒!”奶奶突然厲喝,“帝君若真要丹藥,何須用'求'字?他求的不是藥,是你!”
“當啷”一聲,我的仙籍腰牌被甩出來,砸在身前,驚醒了呆滯的目光。
“不!”
回過神來我邊喊邊爬著上石梯,青綠色的臺階從前是我一階一階掃上去的,如今我一步一步爬上去。
“奶奶別趕我走!我愿永生永世在藥圃除草,在丹房扇火...”
火燒灼過的皮膚似乎更加脆弱,青玉階上隨著我爬過留下一道蜿蜒血痕。
一百零八階,我一步三叩首爬了半個時辰。
曾經擦拭過的每一處雕花都在眼前晃動,縫隙里還卡著我去年掉落的銀簪。
“央光殿會要了我的命的...”我抓著最后一級臺階哭求,“那里的小仙娥說,帝君近侍上月剛被天雷...”
云床上早已空無一人,奶奶早就乘著藥葫蘆去了,高階之上空余寶座。
我癱在案前,淚溢流盡,顫抖著手蘸墨落筆:
“童本瑤池一浮萍,幸蒙奶奶收留...”
還未寫完,墨跡未干的信箋被風吹起一角,像在嘲笑我的天真。
或許帝君要的不過是個出氣筒?畢竟讓罪人日日戰戰兢兢,比一道雷劈了更解恨。
一封告別書,扣在案上,也將我推到了央光,一番時過境遷的感覺油然而生。
臨行之前收拾包袱時,衣白偷偷塞來一包清心丹:“聽說央光殿的青衣仙子最恨漂亮仙娥...”
她看著我枯黃的發梢,又尷尬地補充,“不過你應該沒事。”
踏出司藥司那刻,身后朱門轟然閉合。我數著心跳往央光殿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
我站在央光殿外,雙腿如同灌了鉛。高高在上的白玉臺階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仿佛在嘲笑我的怯懦。
司藥奶奶的話猶在耳邊——“自請前往林鶴帝君座下伺候”。
我回想起這話,不禁苦笑出聲。
“喲~這不是司藥司的小藥童嗎?怎么,迷路了?”
譏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身看見青衣仙子帶著兩名仙娥站在不遠處。
她穿著繡金線的藕荷色長裙,發間珠釵晃動,與那日在帝君榻前哭訴的模樣判若兩人。
我低頭行禮:“青衣姐姐。”
“誰是你姐姐?”青衣冷笑,“司藥司的人果然不懂規矩。帝君慈悲救你一命,你倒好,空著手就來謝恩?”
我攥緊了腰間的布袋,里面只有半塊司藥奶奶賞的茯苓糕和衣白給的清心丹。
青衣的目光像刀子般刮過我的粗布衣裳,我下意識縮了縮腳,鞋尖還沾著藥圃的泥。
“我、我不知道要準備什么...”
“罷了。”青衣仙子突然變臉,露出甜膩笑容,“帝君正在閉關,你且隨我去偏殿候著。”
她轉身時裙擺掃過我的小腿,一陣刺痛。低頭看去,腳踝處多了道紅痕,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過。
我皺眉,咬唇跟上。
震巽殿比之前來的時候都要冷。不是溫度,而是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廊柱上盤旋的鶴紋仿佛隨時會飛下來啄人,空氣中飄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在這等著。”青衣仙子把我扔在一間昏暗的廂房,“記住,別亂碰東西。”
門關上的瞬間,我腿一軟跪坐在地。火刑的傷還在隱隱作痛,洗髓丹的藥力在體內橫沖直撞。我蜷縮在角落,數著漏過窗戶的陽光,不知過了多久。
抵不住疲憊涌上心頭,昏昏沉沉,最終還是睡了過去。
“你就是司藥司來的?”
蒼老的聲音將我驚醒。門口站著個佝僂老者,白發間支棱著幾根枯草,活像個人形藥簍。
“老朽是央光殿的掃地翁。”他瞇眼打量我,“帝君出關了,要見你。”
心臟猛地在胸腔跳動。我跟著老者穿過回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遠處傳來清越的鶴鳴,老者突然停步。
“丫頭,”他回頭,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精光,“待會無論帝君說什么,都別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