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又留我把脈了,這已是本月第七次。
午后陽光投射進書房,落在桌案上,我的手落在帝君手腕上。
指尖觸及他微涼的肌膚時,我后背也漸漸滲出冷汗,只因…司藥奶奶從未教過我脈診!
一開始說我先天資質不足,只讓我認藥抓方,望聞問切一概不學。于是針對脈案一事,我當真是一竅不通…
凡人總羨慕想成仙,總覺得當了神仙每日都快活。直到我剛飛升才明白,天上真不比地下。
仙人修煉到此種境界已經是不需要任何娛樂項目了,臨至如此仙境,便只是一味的修煉,精進自身仿佛如癡如醉般。
而我個半路成仙的真是理解不通,而且顯得格格不入,有時甚至覺得他們都是在裝模作樣。
因娛樂項目稀缺,百無聊賴之時便向奶奶求了些古籍偏方,閑來無事翻閱,對照著每日調配的藥方琢磨。
“這方子不過爾爾嘛,不過是照著典籍依葫蘆畫瓢罷了,簡單簡單。”
我沾沾自喜,為這自己的神醫妙算,漸漸也敢試著增減幾味藥材,日子長了感覺自己也能調方了。
一日,檐角銅鈴晃晃亂亂被人撞亂,緊跟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近及遠,不用想就知道南宮府的燈下真人又登門了。
這真人來找奶奶沒別的事兒,次次都是因為焦慮失眠睡不著,一番詢問才知,百世大會將近,天界新仙忙著拜師學藝,為此他日日苦修到天光破曉,只為一展風采,得拜高師。
說來這燈下真人也是個妙人。
前世本是凡間寒窗苦讀的舉子,奈何屢試不第,心灰意冷遂皈依佛門。禪道經文日日抄錄,竟因一手行云流水的小楷入了大羅金仙的眼,便機緣靈機點化帶入仙界。
只因飛升那日,他正就著油燈抄寫經文,從此便得了“燈下真人“的雅號,專司天宮文牘抄錄。
這天適逢奶奶出門去采藥,我翹著二郎腿坐在藥案后,望著真人眼底血絲。
“小藥童,你家司藥仙尊可在?”他聲音沙啞,有氣無力。
“燈下真人,你今日這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啦!”我笑嘻嘻地說,指尖戳了戳脈枕,“真是不巧,奶奶出門采藥去了。”
我看著他懊惱的樣子,連忙補充說:“不過嘛...我身為司藥首徒,醫術深得奶奶真傳,要不...今日我給您瞧瞧?”
真人將信將疑地伸出手腕。冰涼的脈象剛搭上指尖,前日偷翻的古籍突然竄進腦海。
“哎呀!”我忽然一聲,“夜不能寐,脈象與《玄微本草注》中心脾兩虛是一模一樣呀!”
“你...你當真讀過《玄微本草注》?”他瞪大眼睛。
“那是自然。”我裝著奶奶平日的樣子說道:“《玄微本草注》有云,夜不能寐者,當以龍腦安神,輔以忘憂草寧心。這一劑喝下去保管您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真人捏著我隨手寫出來的藥方,胡子都快氣歪了:“小丫頭莫要胡鬧!”
“怎么會胡鬧呢,”我抽出手,笑嘻嘻地豎起三根手指:“不過嘛,要加三滴新鮮晨露作藥引,百試百靈!”
見他臉色變了又變,一副半信半疑地說道:“若能醫好這頑疾,自當百年靈力以報!”
“靈力就免啦~”我飛速抓出藥材,打包好交到他手上,“下次真人去瑤池赴宴,記得給我捎幾個蟠桃就行。聽說今年的蟠桃那是個個又大...”
話未說完,真人已經拎著藥就飛奔出門,連聲喊著“一定一定”。
三日后,我正在藥圃里哼著小曲兒給靈草澆水,忽然聽見“砰”的一聲巨響。轉頭就看見燈下真人頂著一頭亂發好似雞窩,氣勢洶洶地踹開了司藥司大門。
“好個庸醫!”他指著我的鼻子,氣得胡子都在抖,“你那破方子讓老夫足足睡了三天三夜,醒來時百世大會早散場!可憐我日夜操勞修煉,竟被你這丫頭毀于一旦!”
我手里的水瓢“咣當”掉在地上,趕緊堆起笑臉:“真人消消氣,這說明藥效好呀!看看這這氣色,白里透紅,比上次來紅潤多啦!”
“紅潤?”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老夫苦修三百年就為這次大會,現在全泡湯了!走,跟我去見天帝!”
就在真人拽著我的衣領要往外拖時,門“吱嘎”一聲被推開。
“仙人這是做什么呢?”奶奶乘著藥葫蘆慢慢悠悠出現。
真人立刻松開手,氣哄哄道:“藥老,您這徒兒開的方子,害我錯過了百世大會!”
奶奶聞言輕笑,從袖中取出個青玉瓶:“三顆清心丹,看在老朽面子上,別跟這丫頭一般見識。”見真人還在猶豫,她又道,“拿回去用月華露煎服,一顆就抵得上三百年靈力。”
真人聽此話眼睛一亮,只是又轉瞬即逝,接過玉瓶掂了掂:“既然藥老開口,那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往后您這徒兒可得好聲管教!”臨走時還不忘回頭瞪我一眼。
待他走遠,奶奶才屈指點了下我額頭:“又亂改方子?”
我笑嘻嘻地湊過去:“這不是有奶奶撐腰嘛~”
從那以后,奶奶再不讓我看那些偏方古籍,說是我既沒有懸壺濟世的仙根,便先去老君煉丹房磨磨性子。
從此我守著八卦爐看丹火明滅,方子一概碰不著,但胡亂說話的毛病改不了。
思緒飄回,此刻帝君斜倚在榻上,漫不經心地卷起袖口,露出潔白如玉的手腕:“今日又勞煩三七仙子了。”
我咽了咽口水,故作鎮定地掏出脈枕:“帝君言重了,這是小仙的本分。”手指剛搭上他的脈搏,就感受到一陣紊亂的靈力波動。
自從開始把脈,帝君的脈象始終透著古怪。按典籍所言,帝君法相鶴形,應屬水相,五行也歸屬水,怎么能有火相呢?
“嗯...這次的脈象...”我皺眉著作沉思狀。
“左寸脈浮數,右關脈弦緊,想必是...”我偷偷抬眼瞥見帝君似笑非笑的表情,頓時舌頭打結,“是...是...”
“是什么?”帝君慢悠悠地追問,指尖在榻上輕輕敲擊。
我急中生智:“應是近日天象異動,影響了帝君,導致陰陽失調!”說完自己都覺得離譜,這借口也太蹩腳了。
果然,帝君輕笑一聲:“哦?那仙子以為本君該服什么藥?”
“這個嘛...”我硬著頭皮胡謅,“《本草天綱》有云,陰陽氣脈紊亂時當以理氣配伍。”袖中的手已經汗濕了一片,“此事我將稟明奶奶,屆時方劑再做調整。”
帝君忽然伸手,冰涼的指尖擦過我汗濕的掌心:“仙子的手怎么在發抖,都出汗了?”
“啊哈哈...”我干笑著抽出手,往后縮了縮,身子也從榻上離開。“許是天氣太熱了,小仙這就去修書一封稟告奶奶。
“是么?”帝君收回手,廣袖垂落遮蓋住白璧無瑕,另一只手撐著頭,淡眉微微揚起,似是不信。
我僵笑著點頭,退出去時差點被門檻絆倒。天知道,我連最基本的寸關尺都分不清,全靠著瞎亂講蒙混日子。
要是哪天被拆穿了,我摸了摸脖子,突然覺得涼颼颼的。
當晚我捧著泛黃的醫典徹夜研讀,對著藥爐里翻涌的藥液喃喃自語。
這幾日把脈總說不出什么,我也飛鴿傳書問過此事,寄出的書信如石沉大海,可能法力仍舊不夠用,書信根本到不了鳴鶴山,奶奶也根本沒看到。
丹爐的火光映得眼圈發青,每日頂著兩個的黑眼圈在天宮跌跌撞撞,撞見并蒂仙子時嚇了她一跳,以為我是煉了什么邪藥,走了什么魔道。
只是紙終究包不住火…
那天我去書房送藥,也是我見到云華神君的第一次。
那日兩人正在下棋,服藥時間已至,我把藥端進去,眼睛卻被藍衣神君吸引挪不開。
聽并蒂說起,天界除了帝君,另一位帥得慘絕人寰的便是云華神君。若說帝君是九重霜雪如春風席面逐步消融,那云華神君便是臘月寒梅,美艷卻寒冰冷冽。
沉香木棋盤上,云華神君的月藍衣襟垂落如流云,執黑子的指尖凝著桃華般的光澤。
他抬眸望向我的剎那,一雙桃花眼含眸清澈,一抹云霞羞上心頭。
我還呆愣著,身上多了一雙熾熱的目光。帝君看了我好幾眼,清了清嗓子:
“時辰到了?”
帝君的聲音驚破屋內寧靜。我這才驚覺自己盯著云華神君發怔,連藥盞里的熱氣氤氳上眼睫都未察覺。
他墨玉般的瞳孔掃過我泛紅的耳尖,眸中裹挾清冷,落子的脆響驚得我險些打翻藥碗。
我瞬間回過神來,還沒反應好,帝君接著說“還不快端過來。”
我連忙收回目光,放下藥盞。云華神君還是日常和帝君攀談,只不過聊到了我最不愿提到的話題上。
云華帝神君執黑子的手骨節分明,眼尾桃花痣隨著眼波流轉而浮動:“你怎么開始服藥了?”
他指尖輕點棋盤,“昔日神魔大戰時,連療傷圣藥都拒之門外,閉關三月便重塑仙骨的人,如今卻這般金貴?”
尾音拖著漫不經心的弧度,卻讓我后背滲出冷汗。
我握著藥盞的手指驟然收緊,藥湯在盞中泛起漣漪。帝君接過藥一飲而盡,喉結滾動時,嘴角牽起一抹若有似無的苦笑。
云華神君忽然探身過來:“可否讓我探探脈象如何?”
“且慢!”我脫口而出,“剛服下藥,此時把脈恐有偏差。”
可帝君已順從乖乖地伸出手,墨色長發垂落額頭,遮住他眼眸神色。云華指尖搭上腕脈的剎那,我仿佛聽見自己心跳震耳欲聾。
“二力互持,陰陽平衡,神體康健仿佛更勝從前呢。”他說著話忽然抬眼望向我,桃花眼中帶著清澈的眼眸。
就這么一雙桃花眼含苞待放的望著我,似溪水波光粼粼,春波蕩漾,讓本就心虛的面龐更增添幾分紅暈。
話音未落,帝君突然輕笑出聲,歪頭看向我,:“是嗎?我的藥童卻日日說我體虛不穩,煎的藥比孟婆湯還苦。”
我聽著手腳發麻,腦子里哄的一聲,不知道是我的世界炸了,還是我真被嚇傻了。
我臉頰滾燙,明顯能感覺到熱火在燃燒,此刻的臉肯定紅得像猴屁股一樣,腦子像被燒壞了不轉彎,僵在那里反應不過來,話也說不出口。
或許是神君看不下去了,溫聲解圍:“許是飲藥后氣機暫穩,吾的醫術也不過是戰時學的三腳貓功夫,不算什么,司藥仙老的高徒必定另有妙法調和。”
說著他準備起身,“我還有事,先行告退。”
廣袖帶起一陣香氣飄過,看似解圍的話語,卻讓我無地自容,又忍不住對他多了幾分感激。
“恭送云華神君。”我側身看著神君的背影,此刻的我有一種被抓包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