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墨池血
永和三年冬,帝京落了百年不遇的鵝毛雪。
柳府老仆周伯于后山祖墳巡夜時,忽見新立的衣冠家前跪著個雪人。待走近了,才發現是失蹤已三月有余的大公子柳清風。
冰棱子掛在他鴉青長睫上,蒼白的臉映著雪光,一身青衫鞭痕交錯如殘梅,十指深深摳進墳前凍土,指縫問蜿蜒的血痕在雪地上浸流成河。
周伯忙要上前,卻見二公子鐘墨巖自墓門暗處轉出,玄色大氅上的金色蟒紋在雪光中森然欲活。老仆迅速隱入樹影。
刀刃劃過心口,血珠墜入雪地猩紅點點。鐘墨巖蘸血在墓碑題字,狼毫折斷在”柳文山”三個血字上:“兄長,先父當年用西域密藥遮掩你胎記時,可曾想過這胎記會吸著柳家血脈重生?”鐘墨巖靴尖碾上那血跡斑斑的手指,繡春刀柄挑起下頜,“不如弟弟幫你削掉這詛咒?”
柳清風的冷笑混著血沫嗆出來:“既已剜我心頭血作畫,又何必惺惺作態?”話音末落,后頸驟痛-竟是鐘墨巖用刀鞘劈碎了那方龜茲青玉墓碑一角,碎石劃開柳清風的脖頸,混著鮮血崩落在側,仿若綻開一地紅梅。
鐘墨巖眼底泛起猩紅,他猛地扯開對方襟口,心口的胎記在寒氣中愈發鮮紅:“憑什么?就憑這詛咒,你就能占著柳家嫡子的名分?占著月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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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昭明年間,皇城兵變平反后,新皇登基暗流涌動,京城畫壇盛行水墨寫意之風,世家大族皆以收藏名家畫作為榮。
永和三年秋
竹林荷苑,湖心畫舫,柳家年輕的家主柳清風執狼毫立于丈余長的宣紙前,天青廣袖垂落如云,袖口銀線暗繡的竹紋在燭火中若隱若現。
柳家和宰相金家乃開國皇帝蕭景禹的左膀右臂,柳家御賜三司使,三十六路商隊主掌昭明國經濟命脈。老家主柳文山于兩年前平反兵叛重傷不愈去世,柳家由二十歲的嫡長子柳清風繼承。
他腕間纏著滲血的細布,筆尖銀朱點染蓮心的剎那,晨風忽起將畫軸掀起半角——夾層中《西域輿圖》的墨色商隊正穿過紙背,駝鈴聲似要破卷而出。
“少主,該換藥了。”
老仆周伯捧著藥匣立在門邊,見他手臂傷疤又滲出血跡。疤痕蜿蜒如蛇,此刻因連番運筆已綻開血口。柳清風卻恍若未覺,筆鋒陡轉勾出蓮瓣上的露珠:“周伯可還記得,琳兒幼時總說露珠像西域的月光?“
寅時的荷苑籠在靛青色薄霧中,驚鴻閣檐角的青銅風鈴凝著露珠,偶爾被晨風驚動,發出清泠泠的低吟。
柳文山養女月琳提著素紗燈籠穿過九曲回廊,粉霞色裙裾掃過廊下垂絲海棠的殘瓣,異域精致的五官搭配著如雪肌膚,發間銀色步搖的珍珠墜子輕晃,蕩開一縷清甜的蓮香。
晨風掠過塘中新綻的白蓮,裹著松煙墨香漫入竹林深處,驚起畫舫中棲息的夜鷺,羽翼撲棱聲驚碎滿池晨光。
“清風哥哥要把自己熬成枯竹么?“
月琳的嗔語混著蓮香飄入畫舫。
少女輕軟的嗓音驚散薄霧。柳清風執筆的手微頓,天青廣袖拂開案上宣紙,露出未完成的《朝露并蒂圖》。他拿起青玉茶盞抿了一口竹葉茶提神,清苦的氣息混著墨香縈繞周身:“琳兒總說這荷苑蓮花開得盛,若不趁夜描下蓮瓣承露的靈韻,豈不辜負?“
月琳將食盒擱在纏枝蓮紋案幾上,踮腳為他拂去肩頭枯葉,指尖掠過他襟口歪斜的竹葉繡紋——那是她十二歲初學女紅時的稚作:“又熬夜作畫...“她將青瓷盞推至案邊,盞中蓮子湯映著天光,“父親若知你這般不顧身子...“
“父親大人在天有靈,若知你我婚期臨近,定會欣慰。”柳清風低頭輕笑,執筆在她掌心虛勾蓮紋。
“當年父親贈我這支狼毫時曾說——畫者心魂在筆,若是擱置,才是真真辜負。”衣料上的墨竹節痕,恰與畫中蓮莖相映成趣。他突然握住月琳手腕,引她蘸取銀朱,
“琳兒看這蓮心——“筆尖點在并蒂蓮交纏的根系,“看似各自生長,實則脈絡相連,故稱連心。”
月琳俯身凝望畫軸上新綻的白蓮,指尖拂過花瓣上凝結的露珠。墨香混著蓮香沁入肺腑的剎那,她恍惚又聽見駝鈴聲——
那是五歲時的恍惚記憶,周圍火光沖天,吞噬著族人的陣陣哭喊,突厥馬賊的彎刀劈開車簾,父母的鮮血濺在她的雪蓮紋衣角上。直到養父柳文山與柳清風策馬而來,少年將她裹進染著竹葉清香的披風。
“琳兒又在想西域的雪蓮?“柳清風執筆立在畫舫欄桿前,天青廣袖被風吹得翻卷如云:“你幼時在駝隊中哭鬧不止,唯有雪蓮香能讓你安神。”
月琳將新采的蓮蓬擱在青玉案上,指尖拂過畫中采蓮女子的眉眼:“清風哥哥總畫我,卻不知我最想畫的是當年駝隊中的你——她蘸取銀朱點染蓮心,“十歲的少年握筆如劍,從突厥馬賊彎刀下救出琳兒。”
柳清風輕輕將月琳耳畔發絲挽入云鬢:“那時便知,你是我要護一生的蓮。”
驟雨突至,荷塘泛起魚鱗般的漣漪,下人們連忙收起畫具。驚雷撕裂晨暮時,柳清風廣袖一展為月琳遮雨。天青衣袖浸透后緊貼手臂,紗布受潮崩散開來,那道蜿蜒如蛇的傷口觸目驚心。月琳指尖輕觸輕嘆道:“為何總是受傷….”
“無妨,前些日子去江南清帳,不小心劃傷的。”柳清風截住她未盡之言,玉雕般的指節撫過她如墨發絲給予安慰。
月琳從身上摸出自制的金創藥雪蓮膏,輕輕給柳清風涂上,傷口立刻愈合,連疤痕都沒有。
柳清風微笑贊道:“琳兒做的藥,總能護我周全。”
一陣急雨攜風撲入畫舫,柳清風連忙轉身護住月琳,袖口間突然掉出一枚翡翠玉簪,那簪頭雕著并蒂蓮紋,花心嵌著西域冰玉,華貴而不失淡雅。
玉簪從他袖間滑落,徑直掉入荷花池,柳清風未及思索便縱身入池,潑墨長發在水中散如煙云。月琳驚呼聲未落,他已攀著不遠處的石欄躍出寒潭,濕透的中衣下胸口隱約透出暗紅斑痕——形狀模糊,如被烈火灼燒過的圖騰。
月琳心急如焚,攥著被雨水浸透的荷包奔向石欄,珍珠墜子隨步伐急促作響。這是她熬了七夜用柳家劈絲雙面繡法繡成的新婚禮物——天青色緞面上銀線勾勒著竹紋,暗層里縫著她用龜茲秘藥配制的金瘡藥膏,只待大婚之日送與清風。
雨絲斜劈入頸間,她忽覺身后有陰冷視線如毒蛇攀附,回首卻只見假山后胭脂色披帛一閃。
“當心!”
柳清風的聲音穿透雨幕。石欄不知怎的突然松動,月琳腳下一滑,身子從蓮池邊墜落。柳清風再次縱身躍入寒潭,將其穩穩抱起。
“掉了簪子讓家仆打撈就是了,何必自己跳下去.….”月琳用粉袖擦拭他額角水珠,指尖觸到他微燙的肌膚。
柳清風取來外袍裹住她顫抖的肩,對她輕聲耳語道:“琳兒,這可不是一般的簪子“
“為何?”少女長長的睫毛掛著露珠盯著他看,混著蓮香的溫熱氣息鋪面開來。
少年耳尖微紅,頓了頓道:“這翡翠玉簪…是準備送予琳兒的新婚禮物。”
說罷,他將發簪緩緩插入月琳的發髻中,小心地調整好位置,玉簪凝結著雨露閃爍著點點晨光,與少女清麗的面容相得益彰。少年后退一步,柔聲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他的聲音清朗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月琳心中涌起陣陣漣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清風朗月,永不相負。”袖口里被雨水浸濕的荷包卻攥緊在手心,遲疑著不敢送出,心中滿是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