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晴。
朝霞染紅東窗時,金瑩的胭脂色披帛掃過荷苑月洞門。她盯著畫舫中并肩的身影,瑪瑙護甲掐碎新折的芍藥:“憑她一個孤女也配得到柳清風青睞?我爹貴為當朝宰相,曾與柳家指腹為婚,雖被柳文山退婚,但這柳家誰人不當我是未來主母!那《朝露并蒂圖》本該是我的《牡丹爭艷圖》!“
廊柱陰影中的銀線梅花靴悄然走出,碾碎芍藥殘瓣。毒蛇般的低語混著梅花香氣分外膩甜:“金小姐莫要心急,柳家嫡子的位置、掌管天下財富的三十六路商道、還有那…..都該是我的?!?/p>
鐘墨巖撫摸著腰間的繡春刀,玄鐵鍛造的刀柄在晨曦中泛著冷光,照亮他怨毒的臉,十年來,每當他臨摹柳清風的字畫時,總會想起那個寒冬——十歲的他趁父親帶著柳清風去西域行商,留他獨自在祠堂罰跪,在香案暗格里泛黃的廢棄族譜上,看到自己被劃掉的生辰八字,旁邊用朱砂赫然批注“鐘氏之子,不入族譜,養(yǎng)子清風頂其嫡位”。
香案前供著的新族譜上,他的生辰八字旁卻寫著柳清風的名字!
“二少爺小心著涼...“小廝捧著玄色大氅趨近,卻被他掀翻在地。憑什么柳清風能穿家主云錦用墨竹狼毫,自己卻連件像樣的外衣都要看賬房臉色?自己分明是嫡子,為何要與一個養(yǎng)子互換命格!
金瑩撫摸著鎏金牡丹耳墜冷笑:“快了,待我成了柳家主母,定要將這滿池蓮花換成絕色牡丹!“
更漏指向子時三刻,金瑩撫平身上熏了雪蓮香的粉霞色襦裙,指尖撫過袖口銀線并蒂蓮紋——這是命人拆了七條月琳舊衣才仿成的繡工。她對著銅鏡將眉峰描得溫婉,又在唇上點了層薄紗似的口脂,這是月琳獨愛的“雨過天晴”色。
她盯著鏡中寡淡的妝容,忽然冷笑起來,指尖抹開唇脂:“要這樣...才像月琳楚楚可憐的模樣呢?!?/p>
瑪瑙護甲深深掐進妝奩底層暗格,取出父親從突厥部落帶回的合歡香時,她眼角肌肉不受控地抽搐。銅鏡倒映出窗外飄搖的牡丹,讓她想起五歲那年,因嫡姐摔碎御賜琉璃盞誣陷她,而被父親鞭笞的夜晚——那時她便發(fā)誓,定要成為最艷麗的牡丹,將所有野花碾作花泥。
提前服下解藥,她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興奮,猶如那年她偷偷將嫡姐手帕剪碎的快感。
“今夜過后,滿池蓮花都要漚成牡丹花肥!”
書房里,柳清風端坐在畫案后,手中的墨竹狼毫仍在宣紙上仔細描繪勾勒。燭火忽起搖曳,他未曾抬眼,高鼻深目的面容上波瀾不驚,不辨情緒。
“金小姐,你深夜約我在此,說是要詳談月琳的身世?”
金瑩的瑪瑙護甲輕輕劃過畫案上的《朝露并蒂圖》,柳清風皺眉。
“清風哥哥,我聽說,當年月琳家三十九口滅族之禍,皆是因你柳家商隊...“
狼毫筆突然一頓,“你都知道什么?”
柳清風握筆的手骨節(jié)分明,柳家家印的墨玉扳指深邃威嚴,天青色廣袖下隱隱可見腕間系著的紅繩——那是月琳去年端午親手編的。
“清風哥哥可知,月琳妹妹最愛的雪蓮為何在昭明國總開不盛?“金瑩俯身時,艷紅色肚兜若隱若現(xiàn),“因為有些花,生來就不該長在貴人的院子里。
柳清風筆尖懸在“琳”字最后一捺,墨汁在宣紙上暈開渾濁的暗影。窗外忽起驚雷,暴雨前的悶熱裹著金瑩身上的雪蓮香撲面而來,讓他想起那個蜷縮在他披風中的五歲女童。
“金小姐慎言?!八酒鹋c她拉開距離,擱筆時,袖口掃過案頭青玉筆洗,濺起的水珠落在如玉般的手背上。突然的顫栗讓他蹙眉——身上怎會這般燙。
鐘墨巖此刻正蹲在書房檐角,玄色外衣與琉璃瓦融為一體。他聽著屋內(nèi)逐漸粗重的呼吸聲,嘴角扯出冷笑。半個時辰前,他親眼看著金瑩的貼身丫鬟將突厥合歡香摻進書房熏爐,那香隱秘且霸道,尋常人中招后往往不能自已。
霜夜寒光刺破琉璃瓦,玄鐵蟠螭紋繡春刀柄在鐘墨言掌中烙下深痕。他望著琉璃瓦上舊日裂痕,陷入回憶…
兩年前雪虐風饕之夜,他也是蜷縮在這冰棱垂懸的檐角,窺見室內(nèi)青鸞銅燈映著垂死之人的枯槁面容——父親柳文山嶙峋五指深陷錦衾,喉間血沫浸透柳清風天青色袖口。
“商隊...唯我兒清風可掌...”破碎氣音裹著藥爐苦香,柳文山將一個青玉錦盒推入柳清風懷中,斷斷續(xù)續(xù)告知其真實身世。鐘墨言偷聽后瞳孔驟縮,檐上積雪簌簌墜入頸項,寒意自脊骨竄起:柳清風那棱角分明的眉眼,與月琳的異域面孔竟如雙生并蒂!
“好個竊命的西域野種!”鐘墨巖眼底猩紅,飛身跳下屋檐,繡春刀劈碎雕花槅扇時,飛濺的參湯在雪青帳幔綻開斑痕。鐘墨言盯著榻上人漸散的瞳光,喉間滾著淬毒的冷笑:“父親到死都不愿看我一眼!”
回應他的唯有銅漏滴答。柳文山側(cè)首望著窗外暴雪,渾濁眼瞳映出商隊旌旗獵獵殘影,茜色裙擺朝他淺笑揮手,終是化作青瓷藥碗墜地的清響。
鐘墨言反手持刀指向那天青衣袍,卻在觸及柳清風悲憫神色時驀地收刀——那異瞳深處閃爍的,竟是與他如出一轍的傷痛。
此后七百晝夜,柳家暗樁頻出,三十六路商隊旌旗卻始終逡巡在柳清風墨玉扳指家印之下。鐘墨言自始至終都不知那調(diào)動商隊的信物為何物,也無法調(diào)動商隊為他所用。
鐘墨言隔著玄色衣襟,摩挲著胸口贗造的胎記———寒刃映出眉間亂紋,恰如命盤上被篡改的命格星軌。
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鐘墨巖猛地回神,只見月琳提著裙裾奔過九曲橋,粉霞色披帛被夜風卷著纏上白玉欄桿。她發(fā)間那支翡翠玉簪,正是今晨柳清風在畫舫間親自為她插上。
書房香爐暗香縈繞,瑪瑙護甲輕點案沿,金瑩緩緩朝那玉面公子靠近?!傲幽水媺ナ?,畫作萬金難求,可為瑩兒畫一副《牡丹爭艷圖》?”
雪蓮香混著異域甜膩鉆入鼻腔時,柳清風腕間的紅繩突然勒緊,他驚覺這香氣有異。想要閉氣已來不及,喉間仿佛燃起炭火,握拳的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泛出青白。
“柳家三十六路商隊的信物是什么?”
柳清風淺棕眸子泛起霧氣,恍惚間見眼前“月琳”眼含春水,桃唇淡染,婉約動人,合歡香催動情潮,他情難自禁,猛地將“月琳”抱入懷中,撫摸著她如墨秀發(fā),他眼神迷離,仿佛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聲音低沉而柔和,對懷中之人無不坦誠相告:“西域駝鈴玉珠...”
金瑩心跳如擂鼓,瑪瑙護甲幾乎掐進他臂肉:“藏于何處?”
“琳兒....那玉珠就在…”忽然一股欲火沖上心頭,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胸膛劇烈地起伏,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在體內(nèi)激蕩。翻身將懷中人按在紫檀案上。羊脂玉鎮(zhèn)紙滾落,頂開青玉筆洗,琉璃花瓶中并蒂蓮殘瓣貼上金瑩頸間,冰涼觸感激得她輕顫。
月琳握著金瑩的字條闖入時,正見柳清風天青衣袍半敞,將金瑩困在案間。書房雕花大門發(fā)出凄響——那聲“清風哥哥“卡在喉間,化作腥甜血氣。
恍惚間,柳清風微微抬起頭,似乎又看到一個月琳,他眼神迷茫而略帶遲疑,嘴角輕輕扯動,露出一絲溫順服從的笑容:“琳兒…”
月琳踉蹌后退,手中荷包金線崩斷,珍珠墜子灑落滿地,最刺目的是案上那副被揉皺的《朝露并蒂圖》,今晨他還在為自己傾心描畫。她依然記得少年掌心溫度透過狼毫傳來:“琳兒可知,并蒂蓮要根系糾纏三生三世,才能開出雙生花?!按丝烫稍诋嫾埳涎龐频纳碛埃瑓s將花瓣染成污濁的泥。
案上金瑩仰頭望向門口僵立的一抹粉霞,得意冷笑。
月琳心若刀絞,轉(zhuǎn)身逃走,奔向九曲回廊,攥緊的指甲深嵌掌心,滴落的血珠在回廊上一片狼藉。
“原是我不配...孤女怎配世家麒麟?”月琳低頭看著沾血的繡鞋,想起五歲時縮在柳清風懷里哭問“哥哥為何對我好”,少年用衣袖擦她眼淚說“琳兒值得世間最珍重之物”。而今那天青廣袖正纏在別人腕上,將金瑩的護甲當作珍寶摩挲。
最后回望書房那扇雕花門時,她猛地將頭上的翡翠玉簪拔出,奮力扔向那二人茍且之地。玉簪落地發(fā)出清音時,月琳早已轉(zhuǎn)身沒入竹林。
“信物到底藏在哪?”金瑩的逼問如梵音入腦
“信物...玉珠在…蓮…”柳清風用僅存的意志對抗著那股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欲望,破碎的聲音呢喃難辨,發(fā)燙的手掌緊握著“月琳”的手腕,卻觸及冰冷的金絲牡丹貴妃鐲——心中一驚,真正的月琳,寄居于他人屋檐,低調(diào)謹慎,從不敢穿艷色,也絕不會戴這種俗物!
翡翠玉簪破空而來的清音刺穿腦中混沌,
“你不是琳兒!”柳清風瞬間清醒,起身猛地推開她,抽出腰間軟劍指向?qū)Ψ剑瑲獾眯靥牌鸱詠y的眸中充滿厭惡:“你這刺客…竟敢用突厥合歡香!”天青廣袖掃落案上香爐,“這般卑劣下作的手段!!”
“月琳”起身輕笑道:“清風哥哥為何不愿回應?”她扯開衣襟露出肚兜上紋的銀竹,“你我已有婚約,不如今夜就…”不等說完竟縱身要抱上去。
“清風哥哥...”幻象中的月琳突然貼近,肚兜上銀竹紋路卻變成金絲牡丹。他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混著劇痛讓神智一瞬清明。他抄起軟劍直刺那人,在看清金瑩腕間胭脂痣的剎那,他猛地收起劍鋒揮袖甩出案上半月硯臺,硯臺中的墨汁飛濺而出,潑了金瑩一頭一臉。
“你給我滾!”
暴雨砸在鐘墨巖的玄鐵面具上,他望著金瑩狼狽不堪的背影冷笑,“沒用的東西”,握緊繡春刀,翻身隱入雨夜。
趕走金瑩后,柳清風跌落在座,他的手指緊緊握住梨花木扶手,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他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卻不敢有絲毫放松,生怕一旦松懈,那股熱潮便會沖破理智的防線。
他緊閉雙眼,口中默念著清心咒,試圖用禪意來凈化心中的雜念。衣襟已被汗水濕透,緊緊貼在胸膛上,勾勒出他強忍痛苦的輪廓。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變得模糊不清,唯有他內(nèi)心的斗爭愈發(fā)清晰。他用力搖晃著頭,試圖將那股不斷上升的燥熱甩出體外。
“這毒,好霸道!”
踉蹌沖出書房時,暴雨傾盆,恍惚中只見月琳的翡翠玉簪嵌落在門前淤泥里,并蒂蓮紋的花芯在月光下閃著微光,如泣如訴,他跪在地上顫抖著將玉簪撿起擦凈,想起剛才門前閃過的一抹粉霞,他眼中充滿痛苦與羞愧,任由雨水沖刷著身體上合歡香的甜膩。
暴雨澆透天青長衫,透出他胸前胎記上的箭疤,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顫著手將簪尖抵住心口箭疤,用力按了進去,劇痛如利刃劈開情潮:“琳兒...“
柳清風跪在九曲橋畔,簪尖沒入心口三寸。鮮血混著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渠,恍惚間又見五歲女童蜷在懷中啜泣:“清風哥哥為何對我好?“少年將狼毫塞進她掌心,朱砂在婚書上暈開:“因為琳兒值得...“體內(nèi)的熱潮稍稍退去,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有力,理智在痛楚中一點點復蘇,抬眸看向暗夜,搖動袖中墨竹銅鈴,清音劃破,少年暗衛(wèi)云正朝他飛奔而來……
暴雨漸消時,月琳已在竹林中奔逃半個時辰。繡鞋早不知去向,足衣被碎石割破,每步都印著血痕。她恍惚看見五歲那年的自己,也是這樣在雨夜里逃亡,身后是沖天的火光與族人的慘叫。那時柳清風抱著她騎馬翻過突厥包圍,少年心口溫熱的血滴在她額間:“別怕,清風哥哥在。“
“騙子...”她跪倒在荷塘邊,望著水中破碎的倒影,少女的異域面容尤如天上被氤氳掩蓋的月。
她想起三日前在佛堂為族人燒紙,下人們的竊竊私語——
“聽說大公子要與金家小姐結為連理,柳家勢力將要如日中天...“
“到底是個外族孤女,怎比得宰相千金...“
仆婦的竊語混著木魚聲,香爐青煙模糊了菩薩悲憫的面容。
突然有人從身后為她披上披風,玄鐵冷香混著梅花氣息侵入鼻腔。
“琳琳當心著涼?!扮娔珟r將玄色大氅披上她顫抖的肩,銀線梅花袖口掃過她頸側(cè),“清風這般負心,不值得你...“
月琳甩開大氅后退,月光映亮她蒼白的臉:“你怎知……二公子僭越了?!?/p>
“琳琳不想知道滅族真相嗎?“鐘墨巖的聲音像毒蛇游過耳際,“十年前柳家商隊經(jīng)過龜茲,攜帶的可是...“他故意停頓,看著少女猛然僵直的脊背,“鏟除龜茲王族余孽的皇家密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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