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富比拍賣場的穹頂垂落三千水晶鏈,將明永樂青瓷釉色折射成流動的銀河。顧蘅舟解開西裝第二顆紐扣,醫用腕表在競價牌邊緣泛起冷光,像手術臺上未啟封的柳葉刀鞘。他本不該出現在這里——若非要取回祖父抵押的《赤水玄珠》,此刻該在仁和醫院值夜班。
暮春六時零七分,鎏金座鐘的陰影正爬過《赤水玄珠》第三百頁任脈圖。泛黃紙頁上洇染的蝴蝶狀暈痕,與他幼時臨摹過千萬遍的經絡圖譜嚴絲合縫。拍賣師羊脂玉般的手指劃過古籍封皮,驚起百年沉香屑。
“八百萬。”
清冷的女聲如冰錐刺破浮塵。顧蘅舟循聲望去,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攥緊!第三排月白旗袍的身影正沐在琉璃窗格篩落的暮色里,翡翠鐲磕碰競價牌的脆響,恰似他昨日不慎墜落的顯微鑷在瓷磚上迸出的顫音。是她在競價。
“一千萬。”顧蘅舟沉穩地舉起編號07的燙金牌。袖口散落的止血粉氣息驚碎了飄來的沉水香。
林晚莞的指尖在競價牌邊緣無意識地收緊。鎏金燈光勾勒出那個舉著07號牌的男人側影——黑色西裝襯得身形挺拔如松,金絲眼鏡后的眸光沉靜如水,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心尖莫名一跳。這個男人...好生眼熟?那冷冽沉穩的氣質,深邃專注的眼神...像極了兩個月前仁和醫院急診室里,那個隔著防護面罩為她調整無影燈、口罩系帶意外勾落她檀木簪的醫生!只是褪去了白大褂,換上了剪裁合體的西裝,竟如同古卷中的墨蘭舒展開枝葉,溫潤中透著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清貴。
“原來是他...”林晚莞指尖陷入掌心。她確實想要這部《赤水玄珠》,母親說過沈家老爺子也覬覦它。但一千萬...她隨即將號碼牌倒扣在膝上,青瓷茶盞漾開的漣漪里,映出那人舉起《赤水玄珠》時微顫的睫毛——她必須保留實力,為后面那件東西。古籍雖好,終非林家血脈所系之物。
“成交!07號買家,恭喜!”
“最后一件拍品,明永樂翡翠浮雕螭龍鐲。”
拍賣師掀開黑絲絨的剎那,林晚莞的呼吸瞬間屏住!仿佛整個喧囂的拍賣廳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自己頸動脈突跳的聲音,如古籍蠹蟲噬紙般清晰。燈光穿透純凈無瑕的冰種翡翠,在拍賣廳地面投下栩栩如生的龍形水紋——正是林家祠堂供奉百年的傳世鐲,四十年前被三叔公抵給南洋富商的舊物!失落的家族信物,承載著百年的記憶與歸屬感。
“五百萬!”林晚莞幾乎是瞬間舉牌,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她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鎖定那抹溫潤的翠色,勢在必得。
“六百萬。”右側包廂傳來沙啞笑聲。
競價牌在林晚莞手中彎折成弧。她緊抿著唇,再次加價:“六百五十萬!”
“七百萬!”另一側藏家緊隨其后。
“七百五十萬!”林晚莞的聲音依舊清亮,但指尖已微微發白。母親給的權限是八百萬,這是她能動用的極限。
“八百萬!”沙啞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志在必得的意味。
林晚莞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八百萬...已是極限。她握著號碼牌的手頹然松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眼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失望與不甘。那溫潤的翠光仿佛觸手可及,卻又在咫尺天涯處破碎。她微微咬住下唇,強壓下心頭的酸澀。她想起那夜祠堂窗欞透進的月光——十二歲的自己墊著繡凳,也夠不著神龕里盛放玉鐲的紫檀盒。難道又要再次失之交臂?
顧蘅舟的目光從未離開過第三排那個月白身影。水晶燈將月白旗袍照成汝窯天青釉,她鬢邊珍珠流蘇晃動的弧度,恰似手術臺上無影燈投射的虹膜光圈——這是他在人間見過最精妙的光學折射。從玉鐲出現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神便亮了起來,像暗夜里的星子。他看到她每一次舉牌時的堅定,也捕捉到了競價飆升至八百萬時,她眼中那瞬間黯淡下去的失落,以及那被貝齒輕輕咬住的、略顯蒼白的唇瓣。那細微的脆弱和渴望,如同金針,精準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八百萬第三次...”拍賣師拖長的尾音帶著塵埃落定的意味。
槌音將落未落之際,一個沉穩而熟悉的聲音驟然響起,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
“一千萬。”
前排驀然亮起07號燙金牌!又是他!那個拍走《赤水玄珠》的男人!醫用腕表冷光掃過她瞬間睜大、帶著驚愕與一絲濕潤的眼睫。顧蘅舟的目光并未看她,卻仿佛精準地捕捉到了她方才的失落與不甘。他需要一個接近她的理由,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此刻,這只玉鐲,便是最好的橋梁。他毫不猶豫地出手,一錘定音。
拍賣廳鎏金穹頂在暮色中漸次亮起,賓客如潮水般退去。林晚莞整理手袋,準備離場,心頭縈繞著未能拍得玉鐲的淡淡遺憾。
顧蘅舟解開懷表鏈的剎那,那鎏金鏈條仿佛有了生命,如復蘇的游蛇,沿著林晚莞月白旗袍的蘇繡纏枝紋蜿蜒而上,猝不及防地纏住了她胸前第三顆精致的明代白玉盤扣!
“請別動。”
金屬鏈條纏繞衣襟的冰涼觸感傳來,林晚莞嗅到那熟悉的、混合著止血粉與苦艾的清冽氣息。她驀然轉身,撞進一片沉水香的氤氳里。
醫用頭燈將男人輪廓切割成解剖圖般的明暗交界。顧蘅舟已單膝觸地,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專注地鎖在那枚被纏住的白玉盤扣上,姿勢如同對待一件亟待修復的珍貴文物。她注意到對方懷表蓋上蒼鷺銜珠的圖騰——與母親妝匣暗格里的火漆印極其相似。
顧蘅舟執顯微鑷的手穩如磐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顆心臟正以近乎室顫的頻率瘋狂擂動!靠近她,那股混合著桃膠與沉水香的獨特氣息便無孔不入地鉆入他的感官,瞬間喚醒兩個月前急診室雨夜那縷垂落青絲掃過喉結的酥麻記憶——那個蜷縮在候診椅上、用蘇繡帕子掩著紫外線過敏紅疹的女子,嚴絲合縫地與眼前人重合。
鑷尖第三次擦過盤扣縫隙時,金絲眼鏡驟然蒙上一層薄霧,她耳后,那點小小的朱砂痣在燈光下如此清晰,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起伏,像古卷上未干的印泥,更像心電監護儀上跳動的、誘惑他失控的光點。
林晚莞身體微僵,她能清晰感受到身后男人靠近時帶來的壓迫感,以及...一種奇異的、并非全然陌生的緊張感,正通過他執顯微鑷時幾不可察的微顫,透過他驟然加重的、拂過她頸后碎發的呼吸,絲絲縷縷地傳遞過來。他竟比她還緊張?這個認知讓她心底泛起一絲微妙的漣漪,原本的戒備悄然松動了幾分,甚至生出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好奇。
“先生的手在抖。”林晚莞睫羽輕顫,鎏金鏈條隨她喉間震顫發出蜂鳴,“莫不是這明代盤扣比紫外線過敏更難解?”
這對他引以為傲的精密操作而言,簡直是災難性的失誤!泄露了他此刻異常的心率和紊亂的呼吸。他屏住呼吸,強迫自己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那一枚小小的明代盤扣上,仿佛在進行一場比心臟移植更精細的血管吻合術。每一次鑷尖與玉扣的輕微碰撞,都像是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撥弦,她頸間細膩肌膚散發的溫熱,隔著空氣灼燒著他的指尖。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在醫用腕表冰冷的蜂鳴下,顯得格外喧囂。
當鑷尖挑開最后一縷纏絲時,懷表墜入錦盒的悶響驚破凝滯的空氣。他瞥見女子鎖骨凹陷處凝著細汗——像永樂甜白釉上未拭凈的晨露。
“承讓。”
林晚莞撫過完好無損的盤扣,指尖刻意擦過他尚未收回的手背。醫用橡膠手套的觸感令她想起修復敦煌絹畫時用的砑光石,溫潤底下藏著磨砂質地的克制。
“多謝先生。”她福身行禮時,沉香木珠串在腕間輕叩。
顧蘅舟彎腰拾起絲帕的動作像在撿拾脆弱的血管吻合器。蘇繡玉蘭的暗紋間洇著圓形水漬,他用無菌袋封裝時的嚴謹勝過處理移植器官。他借著整理西裝袖扣的動作,將腕間朱砂繪制的任脈圖藏進陰影——今晨為研讀醫書描摹的圖譜,此刻正隨著脈搏突跳,將‘天容穴’的位置灼燒成她耳后那顆朱砂痣的形狀。
鎏金屏風外傳來拍賣師宣布成交的槌音,將23:07定格成永恒心跳。他終于讀懂詩經里《陳風·月出》——原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下半闕,早被鎏金鏈條繡在了她旗袍第三顆盤扣里。
子時的古籍庫,唯有鎏金燭臺跳躍著孤獨的光焰,百年沉香的厚重氣息也無法壓下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他屏住呼吸,鑷尖穩如磐石,輕輕探入《赤水玄珠》第三百頁泛黃的桑皮紙夾層。
“簌簌...”
細微的紙屑飄落,如同沉寂百年的塵埃被驚醒。一張薄如蟬翼、泛著尸骸般青白的宣紙,自夾層中悄然滑落,靜靜躺在修復臺上——正是那頁記載著顧林兩家百年婚約的桑皮紙真跡!1920年的墨跡在燭火下洇出歲月的暗痕。
顧蘅舟的醫用腕表紫外線燈無聲亮起,冷白光束精準掃過婚書右上方。
“姑蘇林家”——四個端莊的楷字在紫外線下驟然清晰,如同命運之錘,狠狠敲擊在他的視網膜上!
嗡——!
腕表尖銳的蜂鳴瞬間撕裂滿室寂靜!心率圖瘋狂飆升至危險的紅色區域!這刺耳的警報,不再是醫者的冷靜監測,而是靈魂深處被驟然點爆的驚雷!
“原來...是你!”
一聲低啞的喟嘆,如同壓抑了太久的風暴終于找到了出口。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轟然貫通!
眼前這泛黃的“林家嫡女”四字朱砂批注,與他指尖下摩挲的溫潤觸感,無比清晰地重疊上了兩個月前仁和醫院急診室那飄落的病歷本上,工整清麗的“林晚莞”簽名!更與幾小時前拍賣廳后臺,那月白旗袍下鎖骨起伏、耳后一點朱砂痣隨呼吸輕顫的側影,嚴絲合縫地融為一體!
是她!那個在冷光燈下蜷縮的身影,那個被鎏金鎖鏈纏住衣襟、鼻息間縈繞著桃膠與沉水香的女子,那個讓他鑷尖微顫、金絲眼鏡蒙霧的女子——正是婚書上顧家百年前便定下的姑蘇林家嫡女!
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眩暈的狂喜,混合著宿命般的震撼,如同溫熱的潮水瞬間席卷了他!朱砂印泥的顆粒在他指腹下微微凸起,仿佛帶著百年前的余溫,深深烙印進他此刻滾燙的指紋紋路,也烙進了他悸動不已的心房。
他小心翼翼地將婚書真跡收入特制的防酸袋,目光轉向一旁錦盒中那枚在拍賣廳拍到的明代螭龍鐲。冰種翡翠在紫外線下,內壁緩緩浮現出清晰的“林”字陰刻——這不僅是林家的傳世之寶,更是婚約的另一半信物!
顧蘅舟執起玉鐲,指腹撫過那溫潤的“林”字篆文。一個念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他沒有半分猶豫,放下顯微鑷,換上了更精細的顯微刻刀。在醫用頭燈冷冽精準的光束下,他那雙能在冠狀動脈上縫合0.1毫米誤差的手,此刻穩如磐石。刻刀尖帶著微不可聞的輕響,在“林”字篆文旁邊,極其精細地鐫刻下兩個微小的數字:
07。
——那是他拍賣會的競標編號,是他拍回這件林家傳家寶的證明,更是他命中注定與她相遇的、獨一無二的代碼!
刻痕完成,在冰種翡翠的瑩潤底色上泛著細微的金屬光澤,與古老的“林”字相映成趣。他取過一方灑金宣紙,用林家修復古籍專用的“金絲續脈”手法,極其輕柔地將玉鐲包裹妥帖。指尖拂過包裹上那枚07刻痕的位置時,仿佛能感受到自己腕間醫用腕表下那依舊未平息的、為同一個名字而狂跳的脈搏。
此刻,這包裹著傳世玉鐲的灑金箋,在他眼中已不僅僅是物歸原主。它是一顆投向命運長河的石子,其上烙印著他獨一無二的印記。
他要用這親手刻下印記的信物,去探尋那月白旗袍的女子,是否能讀懂“07”密碼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