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盂蘭盆會的經幡漫山遍野。玄明立在毗盧殿前整理水陸畫,忽見十八層地獄圖中多出一盞蓮花燈——琉璃盞上刻著長樂的小字,燈芯竟是他舊日佩的羊脂玉環。
“法師看這無間地獄可怖么?“輕軟嗓音自背后傳來。長樂廣袖拂過畫中刀山,金線繡的孔雀銜住他腰間絳帶,“我倒覺得,比不得活人身在煉獄?!?/p>
玄明掐破指尖捻動念珠,血珠滲進新換的星月菩提:“公主當知《地藏經》有云,起心動念無不是罪?!?/p>
“那法師此刻動的是什么念?“她突然握住他滴血的手指,眼神分明帶著些許猩紅。玄明眼前閃過昨夜抄經時寫壞的“癡“字,墨跡在宣紙上暈成心形。
暮鼓恰在此時震響。
他疾退三步撞上轉經筒,金漆斑駁的梵文硌在脊背。長樂笑著拾起被他撞落在地的昔日玉環,對著夕陽照出其中血絲:“聽說高僧坐化時,舍利子就是這樣紅?!八龑⒂癍h套在自己頸間,“不知法師的舍利...“
“請公主移駕?!靶魍蝗淮驍?,聲音啞得不像自己。他不敢看那玉環墜在她鎖骨間的模樣,就像不敢承認禪定時總見到的白梅,不知何時換成了她鬢角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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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陸法會進行到施食環節時,暴雨傾盆而下。玄明端坐焰口壇中央,手持金剛鈴為餓鬼道眾生誦咒。黃泉幡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他忽然看見長樂跪在群僧之間——她換了素色襦裙,捧著往生牌位的樣子竟有幾分莊重。
“那是裴氏全族的牌位?!白〕值吐晣@息,“公主半月前就開始抄錄《梁皇寶懺》?!?/p>
香灰從玄明指縫簌簌而落。他認得她腕間纏的硨磲念珠,正是用他當年斬斷的青絲串聯。三百篇懺文墨跡深淺不一,有幾處洇著可疑的水痕。
法號長鳴中,長樂忽然抬眼望來。雨幕模糊了經幡與紅塵的界限,她眸中跳動的燭火與記憶里某個畫面重疊——十年前的同一天,十六歲的裴昭抱著未婚妻的牌位沖進暴雨,在佛前哭斷了三根肋骨。
“阿昭?!八糁昴蛔鞒隹谛?。
玄明手中的甘露碗驟然傾斜。供佛的醍醐潑在曼荼羅壇城上,金粉繪制的須彌山瞬間坍塌。眾僧驚呼聲中,他看見長樂露出得逞的笑,像只終于扯破蛛網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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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禪房漏進一縷冷香。玄明盯著案上失神片刻,忽聽窗欞輕響。素箋裹著白梅落在經卷間,上面抄著《維摩詰經》的句子:“從癡有愛,則我病生?!?/p>
他提筆要寫“本來無一物“,落紙卻成“風動幡動“。驚覺時,長樂已倚在窗外笑:“法師參了十年禪,不如我解這一句——“她伸手接住飄落的梅瓣,“不是仁者心動,是相思入骨?!?/p>
遠處傳來守夜僧的咳嗽聲。玄明慌亂中碰翻燈盞,火舌倏地吞沒經卷。長樂翻窗而入,石榴裙掃滅火焰的剎那,他腕間佛珠再次斷裂。
“法師你看,“她拾起滾到佛龕下的菩提子,“連佛祖都給我們讓路呢?!?/p>
月光突然大盛。玄明在青煙繚繞中看清佛龕后的暗格——那件染血的嫁衣竟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他悄悄收藏的、她寫壞的所有“癡“字。
長樂的笑聲混著晨鐘響起:“明日我來聽法師講《圓覺經》。“她將菩提子含進口中,“就講'諸戒定慧及淫怒癡,俱是梵行'那一段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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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螺聲喚醒黎明時,玄明在藥師殿發現了那件嫁衣。緋紅紗衣被改制成曼荼羅幡,懸在十二藥叉神將之間。他伸手觸碰金線繡的并蒂蓮,突然被后方伸來的手握住手腕。
“法師可知,這嫁衣的主人本該是我表姐?“長樂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三年前裴氏謀反案,你未婚妻穿著它撞柱明志?!八讣鈸徇^他腕上陳年齒痕,“而我,在刑場見過十六歲的你?!?/p>
第一縷陽光穿透彩繪窗欞,將兩人影子釘在藥師佛掌心。玄明終于想起那日刑場上空的烏鴉,為何與長樂發間玉簪如此相似——原來她眸中灼燒他十年的業火,竟是自己親手種下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