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戰把夢瑤抱回屋,輕輕放在鋪著軟緞的床上,就像在哄她睡覺一樣。
可是她再也不會睜開眼,身上的血跡已經發黑,發間的塞西莉亞花也蔫得不成樣子。
他把房門一鎖,誰叫都不開。
屋里點著幾支白燭,照著夢瑤蒼白的臉。
趙戰就這么坐在床邊,盯著她看,眼淚一滴接一滴砸在床單上。
往日里,夢瑤總愛嘰嘰喳喳說提瓦特的事兒,說風起地的風有多溫柔,說蒙德城的鴿子不怕人,說天衡山的日出日落有多美……
可現在屋里安靜得嚇人,只有燭芯偶爾“噼啪”炸開的聲響。
霍將軍派人來敲門,說要給夢瑤辦個體面的喪事,趙戰跟沒聽見似的。
有人送來飯菜,他碰都不碰,就這么一天天枯坐著。
嘴唇干得起皮,眼窩凹得嚇人,可他根本不在乎。
他總覺得,只要自己守著,說不定下一秒夢瑤就會突然坐起來,笑著說:
“騙到你啦!”
有時候他會伸手摸摸夢瑤的臉。
觸手一片冰涼,這才反應過來她真的走了。
于是又哭得喘不上氣,抓起夢瑤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的溫度捂回來。
紫藤花的香氣從窗縫飄進來,恍惚間又回到初見那天,她帶著一身花香,從此住進了他心里。
可現在花還在,人卻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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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趙戰蜷在床邊睡著了。
夢里霧蒙蒙的,一個白衣人站在光暈里,臉怎么都看不清。
那人只說了句:
“快帶她去靈淵圣地”,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卻字字砸在他心上。
趙戰猛地睜眼,晨光從窗縫漏進來,照在夢瑤臉上。
他盯著她發間最后幾片殘花,突然像被雷劈了似的跳起來。
趙戰的耳畔突然響起夢瑤清脆的聲音……
“你是說我姐姐夢云嗎?她現在正在靈淵圣地休眠。”
而趙戰初遇夢云時,夢云也說過同樣的話。
“她是處于休眠狀態,只是長時間沒有醒來,這是一種特殊的情況,我們需要前往雪山璇樞圣地,或許在那里能找到讓她蘇醒的方法。”
趙戰想到這里,眉頭擰成疙瘩,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桌沿,嘴里翻來覆去念叨“休眠”二字。
這兩個字像是被刻在舌尖,隨著呼吸不斷滾落,混著凝滯的空氣在房間里打轉,攪得滿室思緒都陷入混沌。
趙戰再次想起夢云,他明明記得匈奴王子呼毒那的毒劍狠狠刺穿夢云的胸膛……
夢云蒼白的面容、渙散的瞳孔,分明是生機斷絕的模樣。
趙戰顫抖著搖頭,喉間發出壓抑的嗚咽:
“胸口被洞穿,連氣息都斷了……怎么會是休眠……怎么可能……”
趙戰心想:
“莫非……靈淵圣地中真的存在不平凡的力量?”
想到這里的趙戰猛然回神,呼吸急促起來。
“若夢云能以休眠避開死亡,那夢瑤豈不是也……”
他大步走到窗邊,望著遠處暮色中的望闕樓,喉間泛起鐵銹味:
“或許……她也在沉睡。”
趙戰沖出門,吩咐門外的老奴:
“準備馬車!”
老奴顫巍巍應了聲,卻見將軍突然轉身,目光死死盯著馬車將要經過的青石路:
“多墊些軟墊,要最軟的……”
老奴佝僂的脊背猛地挺直,顫聲應道:
“是,將軍!”
趙戰一邊系著腰帶,一邊沖老奴喊:
“速度把一路上吃的都備好!我先去霍將軍府上跑一趟,說兩句話就回來,誤不了事兒!”
說完,他已大步跨出門檻,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只留下急促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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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壓得破虜軒檐角的銅鈴沉沉垂墜,趙戰攥著韁繩的指節發白,在府門前跳下馬背。
他顧不上撣去衣襟的塵土,大步上前對守門侍衛拱手:
“勞煩通稟霍將軍,趙戰有要事求見!“
殿內青煙裊裊,霍將軍正對著萊依拉的牌位擦拭佩劍,劍鋒映出他通紅的眼眶。
聽到侍衛傳報,他握劍的手頓了頓,最終將劍輕輕歸鞘:
“請。“
趙戰跨進門檻時,正撞見霍將軍轉身,兩人目光相撞——
一個眼尾還凝著未干的淚痕;
一個眉間籠著化不開的悲戚。
滿室寂靜中,唯有檐角漏下的日光在青磚上緩緩挪移,將兩人投在墻上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仿佛連時光都在為這對失意人駐足。
霍將軍枯坐案前,指節叩了叩扶手:
“趙兄弟突然來訪,所為何事?“
話音未落,趙戰已跨前半步,喉結上下滾動:
“霍將軍,夢瑤……她的死因,可查清楚了?“
一聲長嘆在空蕩的堂內回響。
霍將軍扶住額角,目光落在案上泛黃的卷宗:
“是被人用特制的巨型鐵箭所傷。現場只留下拖拽痕跡,箭矢卻不翼而飛……“
他聲音漸低,
“那箭桿粗如兒臂,尋常工坊根本打造不出,分明是為了取她性命特意定制。“
趙戰踉蹌后退半步,袖中雙拳攥得咯吱作響:
“竟有人為了殺她如此處心積慮?霍將軍麾下玄螭衛名震四方,是否查明兇手是何人?“
話未說完,卻見霍將軍猛地捶在桌案,震得茶盞叮當亂響。
“怪我!怪我無能!“
他喉間溢出壓抑的嗚咽,白發隨著顫抖的脊背起伏,
“這些日子我翻遍全城工坊記錄,問遍三教九流,可那兇手……那兇手定是早有準備……“
滄桑的聲音在尾音處碎成齏粉。
趙戰望著對方凹陷的眼窩、泛青的胡茬,沉聲道:
“趙戰懇請將軍準許,我要帶夢瑤去靈淵圣地……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霍將軍緩緩抬頭,渾濁的眼珠映著窗外搖晃的竹影。
良久,他抬手按住趙戰肩膀,掌心冰涼:
“你放心去。這仇,我霍某人拼了這條老命,也要給你們一個交代。“
趙戰抱拳向霍將軍深施一禮,轉身踏出破虜軒時,檐角的銅鈴在風中發出零落聲響。
他策馬疾馳回勇帥府,青石路上揚起的塵土還未散盡。
只見老奴佝僂著背候在府門前,鬢角的白發被冷汗浸得貼在臉上。
“將軍!您前腳剛走,一支冷箭就釘在門上!“
老奴抖著手從袖中掏出牛皮紙包著的箭矢,箭尾纏著的信箋還沾著泥漬,
“老奴四下查看,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趙戰扯開信箋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
宣紙上血紅色字跡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殺人者乃長安金吾第少府韓朔!“
掌心青筋暴起,信紙在指縫間簌簌作響,仿佛又看見夢瑤倒在血泊中的慘狀。
“將軍,這信來得蹊蹺。“
老奴顫巍巍按住他的手腕,
“那韓朔是韓美人的親外甥,圣寵正盛,賜宅金吾第,長安城里誰敢動他?這背后恐怕暗藏陰謀。“
話音未落,趙戰將信紙重重拍在廊柱上。
“難怪!“
他望著遠處翻滾的烏云,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
“霍將軍當時說話支支吾吾,玄螭衛查案如神卻毫無頭緒,原來兇手是這等人物!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位高權重才能調動特制箭矢,橫行無忌才會樹敵無數,正因為仇家多,才有人冒險傳信!“
老奴急得直跺腳:
“可萬一這是別人設下的圈套……“
“我心里有數。“
趙戰猛地轉身,腰間玉佩撞在劍鞘上發出清響,
“不管幕后藏著什么算計,夢瑤的仇,我非報不可。“
日頭斜斜地掛在城樓飛檐,老奴掀開馬車青布簾,趙戰跪在車轅前,顫抖著將夢瑤裹進織金錦被。
指尖拂過她再也不會眨動的眼睫時,記憶突然被撕開一道口子……
那年……
夢云同樣趕著這樣的一輛馬車,車里躺著休眠的夢瑤,馬蹄聲碎碎地碾過青石板,駛向靈淵圣地的方向。
此刻黑馬不安地刨著蹄子,車轱轆碾過碎石的聲響,竟與往昔重疊。
趙戰翻身上馬,韁繩勒得掌心生疼。
他望著被風掀起車簾一角的車中人,恍惚間仿佛又見她倚在車窗笑看著自己……轉眼卻只剩冰冷的面容。
“這次換我守著你。“
他喉間泛起鐵銹味,伸手將車簾牢牢系緊。
馬車緩緩駛向遠方,揚起的塵埃裹著日色,將兩個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個在馬背挺直脊梁,一個在車中寂靜沉睡,恰似當年那場未竟的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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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炙烤著青石板路,趙戰攥著韁繩的手被曬得發燙,馬車卻在朱雀大街中段猛地顛簸停下。
他掀起車簾望去,只見前方密密麻麻擠滿了百姓,車轅被擠得左搖右晃,驚得轅馬不安地嘶鳴。
“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路怎么堵住了!“
一旁賣炊餅的老漢抹了把汗,沒好氣地嘟囔:
“還不是前頭兩個貴胄在敘話!把整條街都封了,咱們平頭百姓能有什么法子?“
“什么貴胄這么大排場?“
“一個是宰相府的嫡公子王玄,另一個……“
老漢壓低聲音,
“就是韓美人的親外甥,當今少府韓朔!“
這名字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刺進趙戰心口。
他猛地站起身,馬車隨著動作劇烈搖晃。
目光掃過人群,終于在前方高頭大馬上,看到那個身著月白錦袍、腰間玉佩泛著冷光的身影。
韓朔正與王玄談笑風生,手中折扇輕點著什么。
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見馬車上那個死死盯著自己的身影。
四目相對的剎那,趙戰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指節捏得發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
趙戰眼底翻涌的恨意太過直白,像淬毒的箭矢穿透人皮肉。
韓朔指尖摩挲著扇骨,突然想起三日前望闕樓那場隱秘的殺戮……
在特制的鐵箭的破空聲中,夢瑤倒地時飛濺的血珠……
此刻竟與眼前人的眼神完美重合……
“韓兄?“
王玄的詢問將他拉回現實
。韓朔立刻掛上溫和笑意,拱手作別:
“王兄先請,改日再敘。“
目送對方馬車遠去,他緩緩俯下身,韁繩勒得掌心生疼。
“跟著后面那輛馬車。“
他壓低聲音對貼身侍衛耳語,喉間溢出冰冷的氣音,
“找個機會……“
話未說完,侍衛已心領神會,低頭退入人群。
韓朔望著趙戰遠去的方向,折扇重重敲在馬鞍上,骨節泛白。
那個已經死在亂箭下的女人,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讓這個男人如此快就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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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西斜,馬車碾過碎石路的聲響漸漸被沙沙的樹葉聲吞沒。
趙戰握緊韁繩,看著兩側密密麻麻的槐樹在風中搖晃,枝葉間漏下的光斑在夢瑤的錦被上跳動,忽明忽暗。
轅馬突然不安地嘶鳴起來,前蹄揚起又重重落下。
趙戰心頭一緊,猛地勒住韁繩。
馬車在枯葉堆里停下,四下頓時安靜得可怕,唯有風掠過樹梢的“簌簌“聲,像是無數人在竊竊私語。
他下意識摸向腰間佩劍,目光掃過斑駁的樹影。
林深處隱約傳來枯枝折斷的脆響,還有布料摩擦灌木的窸窣聲。
寒意順著脊梁骨往上爬,趙戰回頭看了眼車中靜寂如沉睡的夢瑤,她發間的玉簪在暮色里泛著冷光。
“出來!”
趙戰的聲音驚飛了樹梢的烏鴉。
風卷著落葉打了個旋,遠處的陰影似乎動了動,卻又隱入更深的黑暗中。
馬車的車輪下,幾片枯葉正隨著某種細微的震動,輕輕顫抖。
正午的陽光被槐樹篩成細碎金箔,趙戰話音剛落,林間驟然響起機括轉動的輕響。
不等他反應,破空聲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數十支弩箭裹著森冷殺意,如暴雨般穿透樹葉間隙,直取馬車要害!
趙戰暴喝一聲,揮劍劈向左側射來的利箭,火星四濺。
但箭雨太過密集,“噗噗“悶響中,車轅、車簾接連被釘入木桿,幾片碎木擦著他耳畔飛過。
轅馬吃痛嘶鳴,前蹄騰空而起,馬車劇烈搖晃,夢瑤的錦被被箭簇劃破,露出一角蒼白衣角。
趙戰眼底猩紅,將韁繩死死纏在手腕上,單手持劍旋身格擋。
他的后背緊貼車廂,劍影翻飛如銀龍,卻仍擋不住箭矢刁鉆的角度。
一支弩箭擦著他肩頭掠過,血珠瞬間浸透衣料,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