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臨前的海風夾雜著一股咸味的腥氣,歡言欣單跪在觀測點的礁石上調整三腳架。透過望遠鏡能清晰的看到,黑臉琵鷺上那雪白的冠羽正被狂風吹散成破碎的浪花。
“還有二十分鐘……”
她咬著皮筋將劉海扎成小揪揪,沖鋒衣下被海水上下擺掃而過的潮濕巖壁。取景框忽然闖入一抹掙扎的灰影,離岸邊三十米處的礁石群里,有只蒼鷺幼崽正被上漲的潮水逼向死路。
歡言欣掄起相機包重重砸在肩胛骨上,腳穿著像是灌了鉛的雨靴,毫不猶豫的躍下了觀測臺向幼崽的方向奔去。突然,右耳的助聽器在劇烈跑動中脫落,助聽器的金屬外殼與右耳耳廓分離時發出“咔”的細微脆響,像是繃緊的琴弦突然斷裂。右耳耳道驟然灌入潮濕的冷空氣,耳膜殘留的壓迫感仍在持續震顫,右側的聽覺像是墜入了深海之中。她摸索著父親留下的破舊指南針,冰涼的金屬棱角硌進掌心,海浪聲在殘缺的聽覺里化作了悶鼓。
潮水已經漫過了小腿,幼崽的哀鳴刺破雨幕。
歡言欣把相機塞進防水袋并綁在腰間,正要探身去夠那片顫抖的絨羽,后頸突然感到皮革手套那粗糲的觸感。
“不要命了?”
低沉的男音在后方響起。男人擒拿手法極其專業,眨眼間將她反扣在潮濕的礁壁上。巡邏制服前襟的金屬扣撞上她鎖骨處,歡言欣在疼痛中嗅到對方身上濃重的海藻腥氣。
她掙動著揚起臉,看見雨滴順著他眉骨滑落,在下頜線匯聚成透明的溪流。男人左臂制服不知何時卷到了手肘,珊瑚狀疤痕在冷白皮膚上綻開猙獰的脈絡。
“你是誰呀?!松手!它快要淹死了!”
歡言欣抬膝頂向對方腰腹,卻不料被他用大腿牢牢鉗制。漲潮的浪頭撲上礁石,咸澀的海水灌進鼻腔的瞬間,深海恐懼癥引發的戰栗順著脊柱突襲而來,歡言欣止不住的發抖。
江淮秋忽然松開對她的鉗制,男人脫掉濕透的制服外套往她發抖的肩膀包裹,然后抓著歡言欣的手腕并按向自己的頸動脈。
“我是巡護隊的,數這個,別聽漲潮聲”。
單手扯開領口的戰術手電。手電一開,那冷白的光束瞬間切開暗沉的雨幕,歡言欣這才看清幼崽所在的礁石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沉,已經沒過了腳爪。
“它好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歡言欣喊道,江淮秋用牙咬住手電,歡言欣看到了他后槽牙鑲著的鈦合金牙冠——那是深潛員應對高壓環境的標配。
江淮秋抽出腿側的戰術匕首,刀柄在掌心旋出半圈冷光。整個人倒懸著探向礁石縫隙。工裝褲腰帶卡在凸起的牡蠣殼上,精瘦腰線暴露在暴雨中,脊椎骨節像一串被浪花磨圓的卵石。
“抓穩”。他將匕首柄塞進歡言欣顫抖的指間,歡言欣還沒反應過來,江淮秋已經用雙腿絞住礁石棱角,隨后上半身完全浸入翻涌的浪濤里。他左手食指勾住幼崽巢穴邊緣的藤壺叢,右手五指張開呈扇形,如同某種深海生物捕食的姿戀。
幼崽沾滿原油的喙擦過他手腕的靜脈,江淮秋小臂肌肉驟然繃緊。江淮秋突然用指節有規律的叩擊礁石,歡言欣聽出那是海軍水下通訊用的敲擊密碼——三短三長三短,是SOS的信號。她下意識的握緊匕首,發現刀柄刻著減壓閥的刻度標記。
“左手十點鐘方向”。
江淮秋破水而出的瞬間甩開眼前的濕發,海水從他睫毛滴落成微型瀑布。歡言欣的刀刃精準楔入他指定的礁縫,撬起的藤壺碎片在浪尖炸開墨綠色的漿液,幼崽突然撲騰著跌進江淮秋的懷里。
江淮秋快速將幼崽塞進沖鋒衣內袋,轉身時看見她的助聽器在礁縫邊,順勢撿了起來。轉身時的光束照在了他的潛水表上,歡言欣瞇著雙眼看清了他潛水表一直停留在19分17秒。這不禁讓歡言欣想起七年前父親失蹤也是在這個時間。
不遠處傳來巡邏艇引擎的轟鳴聲,江淮秋拿下咬在嘴里的手電,對著巡邏艇不停地閃射,巡邏艇注意到了閃射的動向,往這邊疾馳而來。江淮秋拖著被海水浸透的身軀踉蹌的走回了歡言欣的身邊,他揪起幼崽連同助聽器一起塞進了她的懷里。
“謝……謝謝……”
歡言欣發出微弱的聲音。巡邏艇停靠在礁石旁,江淮秋先扶她上了艇后一躍而上,向岸邊駛去的同時暴雨也停了。
剛下艇還沒走出幾步就被江淮秋叫住了。
“明天去巡護隊簽保密協議”。
歡言欣頭也不回的說道:“好”。暮色里歡言欣從沖鋒衣內袋里摸出指南針,沒注意到后面男人在巡邏艇上駐足時,目光正死死盯著她掌心跳動的銀銅色反光。
潮水退去的灘涂上,蒼鷺幼崽的絨毛在晚風里輕輕搖晃。
第二天一早,歡言欣買好早餐就往巡護隊方向走去,打開房門,發霉的木桌上有一疊紙,歡言欣坐下后一手拿筆一手翻閱著,正要拿筆簽字時,拿筆的手突然僵住了,簽字筆懸停在保密協議第六項條款上方。陽光穿過巡護隊鐵皮屋頂的裂隙,在“不得對三號碼頭改建工程進行任何形式拍攝”的字樣上射下蛛網狀的陰影。
“歡小姐,有什么問題嗎?”
檔案管理員敲了敲霉斑遍布的桌面。
歡言欣看著協議未尾鮮紅的公章:“第六項被墨水遮蓋的部分,能解釋一下具體禁區范圍嗎?”
鋼筆尖懸在父親失蹤的日期上“2017年9月15日”與協議生效日期完美重合。
管理員推了推裂開的玳瑁眼鏡,袖口蹭過紙面時帶起陳年墨水的酸味:“那是潮溝侵蝕區,普通科研人員不需要了解”。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壓住正在滲墨的鋼筆,一滴墨水在”三號碼頭地質數據不得外泄”的字樣上暈開蛛網。
門口傳來槍械保養油的刺鼻氣味,她抬頭看見江淮秋倚在門框處擦拭著雙筒獵槍。瞧見男人今天換了身灰綠色工裝襯衫,袖口卷起處露出疤痕結起了新的痂,江淮秋冷冷的看著她:“簽字”。
獵槍保險栓扣上的脆響讓管理員抖了一下。
歡言欣把破舊的指南針塞進沖鋒衣內袋,金屬棱角抵住心口。筆尖劃過保密期限欄的瞬間,她借著俯身姿勢瞥見管理員抽屜里半露的工程圖紙——某個建筑剖面圖上布滿了用紅筆圈出的裂痕,標注著“混凝土異常膨脹”。
江淮秋的作戰靴碾過地板裂縫,陰影籠罩整個桌面,桌面上的霉斑與陰影融為了一體,他左手撐著協議邊緣,右手手指腹無意識的撫過獵槍扳機護圈。這個姿勢讓歡言欣被迫后仰,后頸碰到他潮濕的制服下擺。
“鳥類研究所的人不需要知道這些”。
他呼吸間的海鹽氣息撲在她耳后細小的絨毛上。
“你只需要關心鳥類覆蓋的天空”。
歡言欣疑惑的看向他,“你到底是誰,你怎么知道我是鳥類研究生的人”。
江淮秋起身說道:“昨天不是說過了嗎,通過一些手段調查下你不就知道了”。
歡言欣頓時來火了,調高了一個度的聲帶音量說道:“你是警察嗎?我違法了嗎?我連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憑什么調查我的個人隱私!”
“我姓江名淮秋,因為你闖入了禁區”。
歡言欣剛要開口反駁就感覺到指南針內艙在發燙,嘴里哩喃道:“算了,不跟他計較”。
昨天在礁石,這個父親唯一的遺物,曾顯示過異常的磁偏角。
她裝作整理劉海,用指尖確認內艙刻著的“2017年9月15號鷺洲港”字樣是否還在。
“江巡護員”。
她突然旋開鋼筆吸墨器,讓藍黑色墨汁滴在協議被污損的位置。
“海軍潛水員守則第七條規定,隱瞞水下作業事故該當何罪?”
管理員打翻的茶杯在圖紙上洇出棕褐色島嶼,江淮秋擦槍的動作帶有0.3秒的凝滯。這個瞬間足夠歡言欣捕捉到他虹膜里閃過的波動,就像風暴來臨前海面下躁動的暗流。
“簽好了”。
她把協議推給管理員時,拇指故意蹭過潮濕的墨跡。暈染開的字跡邊緣露出半個工程編號:LH-****-17。
江淮秋突然用槍管挑起她垂落的發絲,黃銅彈殼擦過她鎖骨,輕聲細語地說道:“請吧”。
江淮秋向門外做出請的手勢,歡言欣臉部極具升溫,害羞的向門外快步走了出去。歡言欣慢走在回家方向的街道上,海風微微吹拂她的臉頰,腦海頓時回憶起當時的那份協議,想起她發現的那份協議第六項的墨漬下,隱約透出半個被涂抹的化學符號——CaO·Al(2)O(3)·3H(2)O,這是水泥水化反應的核心方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