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頭有八尺來長,兩尺多寬,下半截深陷在土中,大約非有千百斤氣力是拔不動它的,但看她做得十分從容不吃力。
還有一次看見過她用小小的石片,擲下老槐樹上一個老鴉子來。這兩樁事我看了驚服得不得了,她還說是小玩藝兒,談不上是武功呢。”
管姑娘歇了一歇,又接著說道:“她家里有兩柄長劍,晶瑩奪目,冷氣襲人,她有天拔出鞘兒,有意放我眼前一晃,驚得我毛發皆豎。她還有幾雙鞋,底兒夾著鐵片子,問她干什么用的,她只是含笑不說。
她和我很好,她的身世我也曉得清楚,但她不許我告訴第二個人,最奇怪還是她有一種很不好的脾氣……”
管青說到這里,忽然停住了不說。
寶玉愣著兩眼看住她,催著說道:“妹妹,說下去罷,到底她有什么樣不好的脾氣?”
管姑娘掩著口說:“我倒不曾看見過像你這樣急的。我問你,你只管尋根究底,是什么意思?”
寶玉被管青這一問,不知道怎樣卻弄得面紅耳赤起來,他訕訕說:“我因為聽說她會武功……”
菊香接著笑道:“還因為她是個美貌的姑娘!”說著拊掌大笑,聲如銀鈴。
這一下把寶玉說得十分不好意思,低下頭喝酒。
管姑娘笑道:“我告訴你罷,她的壞脾氣就是不歡喜男人,她說男人好比是燎原的火,決堤的水,真是不好惹的東西呢。”說完,又是一陣的笑。
蘊謀看寶玉羞澀不自在,便笑道:“喝酒吧,別人的事不用管它啦!”說著又力促大家喝過幾巡酒,時候也就不早了。
第一個老太太先自撐持不住,但又不放心寶玉和管青,怕他們酒過量了會生病,一疊聲催著盛飯來。
老太太坐著看大家都吃了飯,便命人撤去了席,把寶玉和管青兩個帶到自己屋里閑談去了。
寶玉留在查家,不覺已是幾天,漸漸的和管青越加熟悉,談笑嘲謔,都無避忌,老太太眼看這一對粉妝玉琢的人兒,承歡膝下,感情一天深似一天,心里十分快樂。
又是幾天過去了,管青提議到西湖去游玩。
只要是管姑娘出的主意,老太太從沒有不贊成的。就教蘊謀和菊香陪著寶玉、管青一塊同去西湖。
由查家到西湖,不過是一剎那的工夫。
這一大早,大家坐上轎子,沿著湖邊一直來到斷橋。
寶玉問轎夫,知道是去孤山的一條正路,便讓停住了轎,四個人步行向著孤山慢慢地走上去。
緊緊的北風,迎面吹來,兩對男女說說笑笑,倒也忘記了寒冷,卻只是地下的雪花,倒有些讓人立腳不穩。
在這個情形之下,寶玉不時地便要扶持著管姑娘走路。
一路上看了許多梅花,但都呈著衰殘景象。看過平湖秋月,玩了趙公祠和財神殿,便上了放鶴亭。
這地方的梅花,卻還不十分零落,環繞在一起,風起處飛紅滿地,香沁心脾,大家心上都覺得有些詩意。
菊香促狹的離開管青遠遠地站著,看那管青一手攀著一枝梅花,一手掠著額前的短發,笑吟吟地和寶玉說話。
這一對玉貌珠顏的璧人,襯著那花天雪地,真是如一幅的圖畫,直看得菊香暗暗地點頭贊嘆。
離開了放鶴亭,走到巢居閣再流連一下,轉上馮小青的墳墓。在這里管姑娘又問了寶玉許多關于小青的故事。
大家踏著滿地瓊瑤,走上西泠橋。
霍地管青伸出一個指頭,指住對面嚷道:“嫂嫂,你瞧那邊不是盛婉么!”口里嚷著,兩條腿立時加緊了步伐,迅速的往前走去。
寶玉一閃雙眸,看著離開這邊十多步遠近,站著一個麗人,窄窄的腰兒,櫻唇半張,瓠犀微露,招手兒含笑迎著管青。一對剪水的雙眸,卻只管打量著這邊,那飄逸的神情,和藹的風度,真是明珍出盒,皓月停空。看得寶玉一顆心突突的跳,不自禁地愣住了。
菊香走近來,輕抬皓腕,把寶玉輕輕地一推,低低地笑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話,這樣呆頭呆腦的像個什么樣,難道真的靈魂兒飛上半天了?”
寶玉雙頰一紅,背過臉兒望著菊香靦觍地一笑。
蘊謀笑道:“不打緊,她是不怕人的,你只管跟你表嫂過去看個仔細,真的是美的太撩人了。”
菊香剛走了兩步,聽了蘊謀的話,扭轉頭狠狠地盯他一眼。
蘊謀倒呵呵大笑起來,菊香臉上微微出一絲紅暈,回眸看看寶玉,又揚著頭往前面走了去。
蘊謀對寶玉呶呶嘴,兩個人并著肩跟在菊香背后。
菊香一見著華家盛婉姑娘,便嚷道:“你好自在,玩了幾天,還不想回家么?”
盛婉姑娘笑道:“你這俗物,居然也知道冒雪探梅,真是出人意料的事了,你當心著損了你的金蓮。”
菊香笑道:“誰像你這沒絡頭的野馬,整天價游山玩水鬧得起勁,一時有了婆家,看你還能這樣享福么?”邊說,邊過去一手扯住她,一手指看寶玉,接著道:“來,我替你介紹一個和你有同好的人,他喚作賈寶玉,是蘊謀表弟……”
說著,回頭又對寶玉笑道:“這位華盛婉姑娘,是我們的鄰居。”
寶玉聽了,急忙向著盛婉姑娘作了一揖。
盛婉姑娘含笑回了一禮,敏捷的眼波把寶玉上下一掠,便低下頭對著管青說道:“媽在前面等我呢,我可不能陪著你們了。”說著,又禁不住的再看了寶玉一眼,隱隱地聽到她的一聲“再見”,扭轉身子,翩若驚鴻地微微笑著走了。
寶玉一對眼珠子直送她去了十來步遠近。
管青姑娘看在眼里,口中微微地倒抽了一口氣,便有點不大自在,懶懶地退在一邊,看了菊香,噘著嘴道:“嫂嫂,你看盛婉背后有什么文章,怪惹人的?”
菊香一看寶玉,低聲笑道:“這叫作行一步可憐人……”
蘊謀聽了,撫掌大笑。
這其中三對眼波,都浸注在寶玉身上,他就像干了什么錯事,被人道破一樣,怪難為情地折回頭看著橋下。
這時候,忽然天容陡變,云隱山暉,北風一陣緊過一陣,看樣子又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