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姑娘側著身子站住，低頭無語，空氣暫時沉寂。

半晌寶玉又說道：“我來到杭州，第一個見著管妹妹，她活潑天真，讓我十分歡喜，只當她是親妹子一樣愛惜，想不到她卻誤會了我的心……”

華姑娘微微的轉動身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而不耐煩聽的神氣。

寶玉急急接著說道：“現在她一病垂危，表嫂偏說是我把她害到這個地步，熱嘲冷諷，事事逼迫，直讓我忍無可忍，所以我只有一走了事。

妹妹，你的身世，我還不大明白，表嫂說你是個落難女子，這話當然不是無因，如果我們能夠……多接近些，偏是居中橫梗著一個管妹妹，她總不能諒解我們，假使她真的為我而死，我這一顆心又感到不安。

這是我心坎里的話，不容我不告訴你知道。我這一走，唯愿你處處保重，天可憐我，能夠再見你一面……”

寶玉一邊說著，一邊不自禁地眼睛潮濕，扭轉身牽著袖口往眼邊擦了擦。

華姑娘看他這一個樣子，倒笑了起來，說道：“寶玉哥哥，你的心我明白了，你不把我忘記，我負不了你。你走后，好歹給我一個消息，也許我有機會北上找你去。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別離又何必太難過呢！”

寶玉聽著大喜過望，他連連地作了兩個長揖，笑道：“妹妹，你這話不騙我么？”

華姑娘道：“我的話，一句算一句，只要你有心，我等你十年……”

說著，卻有些羞澀的樣子，低下頭往后退了兩步，又笑著道：“回去吧，別太孩子相了！”

寶玉戀戀不舍便行，華姑娘把他看了一會，霍地把一柄劍往地一插，騰出左手牽起身邊綾帕，右臂倒轉，劍尖只一揮，平白地把綾帕削斷一段飄在地下，笑道：“我的話有一句違心，有如……”說完隨手拉起地下那柄劍，一縮身竄近墻根，回頭瞅著寶玉，嫣然一笑，雙足一頓，越墻進去了。

寶玉呆了半晌，才向地下撿起那半段綾帕，往身上一塞，懶懶地踅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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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翻過高墻，走近屋里，只見菊香坐在床沿上，眼看著地下衣箱子發愁。

寶玉硬著頭皮近前叫了一聲：“表嫂。”

菊香抬頭疑惑地看著寶玉，半晌說道：“寶玉，你打算走么？好，明天我也回娘家去，眼不看，心不煩，大家撒手，任著管妹妹一死百了……”說著滾下兩行眼淚。

寶玉陪笑道：“前幾天我接到家里來信，說是有兩樁要緊事，要我馬上回去，我就因為管妹妹的病，不敢開口告訴你。

其實我留在這里于妹妹絲毫無益，這兩天她率性不許我見面了，我想我還留在這兒干么呢？”

菊香道：“這些話不用說，反正我沒有權力管制你去留。不過，一個漢子總要有一點良心的。

你沒來的時候，管妹妹小鳥兒一般活潑，你來了她弄成一病纏綿，就說她誤會了你的心，錯愛了你，總是她一片癡情，你也該可憐她一點才是。

現在她是快死的人了，你雖不殺伯仁，伯仁為你而死，寶玉，你忍得心拋下她走你的路？好，算天下真有黑心的人，算我開了一次眼界！”

這幾句話罵得寶玉低頭無語，退到凳子坐下。

菊香看他有點活動意思，又說道：“你能夠聽的話，就再留下一段，妹妹好了再走。她這時候奄奄一息，你一走，又是給她一個重大打擊，你想，她還活得成么？再說，你也該關顧到老太太呀！

這兩天妹妹不理你，說起來就要怪你那幾句詩，險些兒送掉了她一條小命，她還有什么好氣見你？

表弟，解鈴還仗系鈴人，你總得想個法子和她和好，就算你受點委屈，也還不算什么奇恥大辱，好弟弟，你賞我一個面子罷！”

菊香說完站起身走到寶玉面前，很懇切地看住他。

本來寶玉平常十分敬重菊香，很肯聽她的話，再來心里也明白，自己決然一走，說不得真的管青會有性命的危險。可只是自己已經裝出非常決絕樣子，又不好意思馬上軟化，所以他只能冷靜地低頭看看地下，一聲不響。

菊香就像看透他的心一樣，莞爾笑道：“你不要躊躇，我的話沒有錯的，時候不早了，請安歇吧，我還得上管妹妹屋里走走呢，有什么話，我們明天再談。”

說著，又裝著老姊姊的神氣，很溫柔地伸手拍拍寶玉的肩頭，藹然一笑地去了。

這幾天管姑娘的病，直是一天比一天險惡，老太太整天老淚涔涔，寢食不安。

蘊謀夫婦和玉屏更是苦得不成樣子，寶玉當然沒有心緒再說走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束手無策，眼看管姑娘漸漸離死不遠了。

這一天忽然她的父親來了一封信，蘊謀看了，便拿著來找老太太。

剛好這時候老太太在管青屋里和菊香商量替管青許愿移災，看見蘊謀拿著信進來，便問道：“誰來的信？”

蘊謀低聲答道：“姨父又回京，來信說要接管妹妹回家呢？”

老太太憤然道：“這個下流東西，后娶老婆要死了又記起女兒來了，女兒這一個樣子，怎么能讓他抬走！”

蘊謀陪笑道：“我特來請示老太太，怎樣給姨父復信？妹妹的病還是給不給他知道？”

老太太道：“糊涂東西，你自己都拿不出一點主意么？這些事還要來問我……”

菊香笑道：“說起三老爺，不是我們晚輩敢荒唐說話，真該不理他。這幾年來他何曾來過一字半字問到管妹妹身上，現在管妹妹及笄成人，他倒想把她接去了？”

老太太道：“可不是，這幾年要不是我，她早就給她那混帳繼母折磨死了，這時候，他還想有他的女兒？”

老太太在氣頭上，說話聲音漸漸抬高，菊香怕驚醒了管青，便對蘊謀遞個眼色讓他出去了。

蘊謀搭訕著正要走，突然管姑娘床上輕輕地叫了一聲：“大哥！”

蘊謀急忙把手中的信交給菊香，走過去牽起帳子，俯下身問道：“妹妹，今天可好一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