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姑娘枕上微微地把頭一點，一息二氣地問道：“爸爸有信來么？他……他說的什么話，你把信念給我聽。”

蘊謀道：“說的還是一些不相干的事，這會兒你剛好了一點，不要多費神了。”

管姑娘合上眼皮搖搖頭，伸著枯臘似的臂彎，說：“不，我要。”

菊香聽了，便過來坐上床沿笑道：“你剛吃了藥，好好的再歇一會，等下我念給你聽罷！”

管青皺眉毛，掙扎著高聲說道：“你給我信，我不要你們念！”

菊香知道她的脾氣，便把信去塞在枕下，笑道：“信擱在這里，晚上再看好不好？”

管青點點頭，便不作聲。

晚上，蘊謀在吃飯中間，對菊香說管青這兩天氣色很不好，早上看她說話聲音啞得厲害，而且十分吃力，怕她是不久的人，邊說邊含著清淚，菊香忍不住已是哭了。

寶玉低頭看杯中的酒發呆。

半晌蘊謀又說道：“人是挺不住了，我們得早點想個辦法。”

菊香拍著一下手道：“你說你有什么辦法？”

蘊謀被菊香這一頂，便不開口。大家又發了一會呆。

忽然寶玉嘆口氣說：“我真不該來杭州！”

菊香道：“現在我倒有一個救急法子，只怕你不聽話。”

寶玉發急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鬧什么客套？只要你真的有法子，我是無所謂犧牲的了！”

菊香道：“好漢子言重泰山，我的法子，便是要你親口向她求愛，對癥下藥，這甚或還有轉機的希望！”

寶玉聽了，回頭看著蘊謀。

菊香道：“他早就明白管姑娘的心事了！”

寶玉臉上微微一紅，低頭不響。

菊香道：“我的法子，似乎很委屈你，其實是毫無損害的。不過只要你暫時哄她一哄，至于你以后要不要她，我們絕不加干涉。

如果能夠救了她一條生命，算你做了一件大功德，我查家一門子感你的恩惠。這個法子，萬一無效，那是她命該如此，我們沒有話說，償她一片癡情，教她含笑九泉……你能不能答應，只要你斬釘截鐵一句話，我們不敢勉強！”

說著，她眼淚瑩瑩地看住寶玉。

蘊謀接著說道：“弟弟，你答應我們的請求罷，她死了，你擔個丈夫的名分；好了，你把她娶去，我們也知道你已有妻子，可是三妻四妾，也還是人間很平常的一樁事，你的本事，還怕養不活一妻一妾？而且，管妹妹也不會爭名分的，她只要跟你就行。我擔保你不用顧慮。”

寶玉到這時候，不容他不答應。他紅著臉道：“你們一定要我這樣做，我敢不答應么？不過只怕未必有效。”

菊香道：“這你可不要管，你就看我的眼色行事罷了！”

說完，菊音心里已是寬松許多，坐下去便陪著寶玉喝起酒來。

這一夜寶玉直喝得大醉回房，因為喝多了一點酒，第二天早上醒來已是中午的時候，他瞪著兩眼，躺在床上，正預備著一片話去向管青求愛。

忽然玉屏的聲音隔著窗戶喊道：“表少爺，什么時候了，還不起來么？”

寶玉一骨碌跳下地，便去把門開開，笑道：“進來吧，我也正想起來呢！”

玉屏走到門邊站住，倚著門笑道：“少奶奶讓我請你來的，她已上管姑娘屋里去了，她說要你快一點過去，說話別太大意，要溫柔不要冒昧……”

寶玉一邊退到床沿上穿上襪子，一邊笑道：“本來我就不懂說話，我更不懂什么溫柔！”

玉屏道：“別裝傻啦，這些事可是你的拿手好戲，如果今天不成功，除非你無心成就。”說著不待寶玉答應，又接著道：“我替你倒臉水去，一會兒就要吃飯了。”說完，跳進屋里，捧著臉盆去了。

寶玉洗過臉，漱過口，喝下一碗茶，躊躇了一會，便上管姑娘這邊來。

走過老太太窗下，里面是一片木魚響聲，探頭望里面時，只見老太太愁眉淚眼的跪在蒲團上低聲念佛，一個藥罐子蓋著一張紅紙，供在佛前。

寶玉看了，心想老太太偌大年紀，因為管青的病，天天請佛求神，忘記辛苦，如果真的管青一病霍然，不知老人家要快樂到什么地步？一邊想，一邊放輕腳步轉到后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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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庭院，滿地綠蔭，亞字欄干，湘簾半卷，寶玉悄悄地繞上回廊。便聽得玉屏在屋里嚷道：“表少爺過來了，快請進啦！”

接著竹簾一動，笑吟吟的一張臉露在一旁。

寶玉緊走兩步，踏進屋里，只見管姑娘背后靠著一疊枕頭，身上穿著青綢子的夾衣。頭上胡亂挽一個麻姑髻，眼皮不動地看著椅子上和她對面坐著的菊香，臉上雖然十分瘦削，卻另有一番動人憐愛的神情。

寶玉走近床前，笑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了……”

管姑娘回波一看寶玉，冷然露齒笑道：“謝謝你記掛著，凳子上請坐吧！”

菊香湊趣笑道：“你們兄妹兩天不見面，倒像生分起來了。”

寶玉笑道：“我聽玉屏說，妹妹這幾天不大歡喜見人，所以不敢過來驚擾她。可是不過來呢，心里總是時刻感到不安，今天是硬著頭皮來找討厭的！”

玉屏站在一邊笑道：“說得好，表少爺，你并不是不懂說話呀！”

寶玉臉上一紅，盯了玉屏一眼，退到窗前坐下。

氣氛暫時沉寂，忽然，菊香站起來說道：“早上老太太說有點事和我商量，我去去就來的。”

玉屏接著嚷道：“少奶奶這句話提醒了我，真該死，我也還有事沒替老太太辦呢。”嚷著一抹頭先跑了，菊香便也跟了出去。

屋里這就剩著管青和寶玉，一時都沒有話說。

管姑娘似嗔非笑的一雙眼直看寶玉，弄得寶玉臉上只是一陣陣發燒。

半晌，寶玉一壯膽，低聲陪笑道：“妹妹，你恨我么？”

管青微微地搖一搖頭，慘然笑道：“不，現在我不恨你，一切都是我自己……”說到這里，眼眶一紅便不再說下去。

寶玉離開座位，走近床沿哈腰說道：“妹妹，你可許我賠個不是，原諒我酒后的過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