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夏至

蟬鳴在悶雷中戛然而止，墨色云團低壓在清溪鎮(zhèn)上空。

林綰旋身踢開書齋木門時，腕間翡翠鐲子撞上門框，碎玉迸濺的脆響混著雷聲炸開。

十一歲的少女立在積水漫過腳背的廊下，紅衣被疾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像團困在囚籠里的火。

“陸硯！“她踹翻藤編書簍，宣紙上的《河渠志》筆記瞬間被污水浸透，“再裝聾就把你那些破書全喂了灶膛！”

回應(yīng)她的是木窗支棱的吱呀聲。

陸硯半截身子探出窗欞，青衫下擺浸在檐漏匯成的小溪里，正用竹竿打撈漂遠(yuǎn)的硯臺。暴雨前潮濕的風(fēng)掀起他束發(fā)的布帶，露出后頸未愈的抓痕——正是三日前背她下山時留下的。

林綰喉間發(fā)出聲冷笑，繡鞋碾過濺落的碎玉往窗邊去。三日前山洪沖斷棧道，陸硯背她穿過碎石灘的舊傷此刻突突作痛。

她扯住少年腰間絳帶猛然發(fā)力，陸硯猝不及防向后栽倒時，后腦勺正撞上她襟前的鎏金瓔珞圈。

“藥呢？“少女箍住他脖頸逼問，玉雕的麒麟紋路硌進(jìn)皮肉，“我讓阿香送的藥膏，為什么不涂？”

沉悶的碎裂聲從門外傳來。

竹制書架被暴漲的積水沖垮，《水經(jīng)注》殘卷順著水流漂到林綰腳邊。陸硯握住她手腕的力道突然加重：“后山堰塞湖要決堤了。”

林綰嗤笑著甩開他的手，指尖戳上他心口：“書呆子嚇破膽的模樣…咳！“腳踝突如其來的劇痛讓她踉蹌著跌進(jìn)書堆。

清晨故意扭傷的地方腫得像熟透的桃子，此刻被洪水泡得發(fā)亮。

雷鳴劈開天地，陸硯在她跌進(jìn)濁流的瞬間扣住她腰肢。

林綰掙扎著撕打他脊背，丹蔻刮開三道血痕：“誰準(zhǔn)你碰我！“話音未落，丈高的水墻已轟然撞碎雕花木門。

黑暗裹著腥氣灌滿書齋。陸硯將她頂在肩頭的姿勢熟悉得可恨——五年前山洪毀掉私塾時，他也是這樣背著她逃命。

林綰發(fā)狠咬住他肩頭，血腥味混著暴雨沖刷的青草氣涌進(jìn)口腔，突然被一絲墨香破開。原來這呆子竟在貼身衣袋里縫了個防水油布袋，塞著備考用的《策論集注》。

“放我下來！“她揪住他濕透的發(fā)尾搖晃，“我寧可喂了魚也…“閃電劈亮斷墻殘垣的剎那，林綰的聲音突然凝滯。

陸硯赤腳踏過尖銳的瓦礫堆，暗紅斑駁的腳印從東墻延伸到西窗，像串被雨水沖淡的血符咒。

冰涼的掌心突然覆上她腳踝。林綰觸電般蜷縮腳趾，卻見陸硯正將撕下的衣料浸了烈酒，纏住她腫脹的關(guān)節(jié)。

“忍著。

“他平靜的語調(diào)像是院中傾頹的紫藤架，瞬間激得林綰怒火中燒。

“裝什么圣人！“她猛地抽回腿，翡翠鐲子殘片深深刺入掌心，“當(dāng)年你也是這樣給那個賣花女包扎的吧？”

陸硯怔忡的表情讓她渾身戰(zhàn)栗，反手扯下發(fā)間玉簪擲向濁流：“去撈??！像當(dāng)年給我撿破簪子那樣！”

沉悶的水花聲炸響在耳畔。等林綰反應(yīng)過來時，陸硯早已縱身躍入翻涌的黃浪。

她手腳并用爬到斷墻邊，見那抹青影在樟木殘骸間浮沉，忽地咳出滿嘴鐵銹味。

三日前的山洪帶下來的不止是枯枝，還有先人墳冢里泡脹的碎棺木。

混著倒刺的浪頭第三次將陸硯按進(jìn)水里時，林綰竟低笑出聲。

暴雨沖刷著袖袋里溫?zé)岬慕痿ⅰ鞘欠讲诺箷r趁機藏起的玉簪。

少女指尖摩挲著簪頭并蒂蓮的紋路，曼聲哼起支離破碎的葬花吟。

“咳咳…“濕透的陸硯攀住墻根喘息，掌心是被水泡爛的玉簪殘骸。

林綰俯視他滿手深可見骨的擦傷，突然用足尖挑起他下頜：“撿個死人骨頭當(dāng)寶貝呢？”

她將鎏金簪尖戳進(jìn)他肩頭傷口，直到鮮紅順著凹槽滴落成串，“記住，你的命是我給的。”

驚雷再次炸響時，林綰望向西南角的暗流。在無數(shù)漂浮的經(jīng)卷殘頁里，有塊露出水面的青石板正泛著詭異磷光——正是林府荒廢多年的地窖入口。

二十步開外漂著半截鐵鏈，在月光下泛著暗紅，像條蛻了皮的赤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