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五年·臘月廿三
灶糖的甜膩味鉆過窗縫時,林綰正趴在書房屋梁上。
三更天的梆子聲混著西北風呼嘯,吹得供案上的蠟燭東倒西歪。
她盯著手里的小瓷瓶,烏賊墨汁在月光下發著幽幽藍光。
“陸公子天資過人…“樓下飄來舅父的聲音,“明年開春送去白鹿書院…”
林綰猛地咬住下唇。
三天前她在渡口看見的牛皮信封,原來說得就是這個——擔保書上的朱砂印鑒像團血痂,正正蓋在”準予赴州學”幾個字上。
“去當伺候人的書童?“她貓著腰蹭到橫梁盡頭,木屑簌簌落在舅父花白的發髻間,“這印色倒比棺材鋪的對聯還鮮艷。”
冷風突然撞開格扇窗,林綰趁機滑下廊柱。
硯臺里新磨的松煙墨還泛著光,她拔下金簪攪了攪,在擔保書”品行端正”前頭添了”不”字。
烏賊汁順著落款洇開時,像哭花了妝的戲子。
“啪嗒!”
半截斷筆砸在青磚地上。
林綰撩開錦緞門簾,正撞見陸硯抱著《策論》要進屋。
她故意把染墨的袖子往他懷里蹭:“怎么,當了貴人伴讀就不認得自家屋檐了?”
陸硯后退半步,險些踩碎腳邊的狼毫筆。這是五年前摔斷又粘好的舊物,接縫處的米漿發黑結塊。
林綰腳尖一挑,斷筆骨碌碌滾到舅父腳邊:“您說這筆跡,倒是像不像城南造假契的王瘸子?”
“阿綰莫要胡鬧!“舅母端著黃酒進來,眼尾掃過桌上墨漬未干的擔保書,“硯哥兒若能跟去州府…”
“昨兒瞧見舅母往當鋪去。“林綰忽然撫掌輕笑,“那對翡翠鐲子是舅舅下聘時的信物吧?當了三百文錢給陸硯湊盤纏,可真是…”
紅木算盤劈頭摔過來時,陸硯正好側身護住賬簿。
“白眼狼!“舅母氣得唇上胭脂直顫,“若不是你克死你娘…”
響亮的耳光聲驚飛檐下麻雀。
陸硯半邊臉頓時浮起指痕,他彎腰撿算盤珠的手被林綰踩住:“舅母好眼光,這對玉鐲拿銀絲纏了鑲鈴鐺,正合適給表妹當嫁妝。”
雪粒撲簌簌打在窗紙上的時候,陸硯在柴房翻出半甕柿子醋。
凍成冰碴的擔保書浸在酸湯里,生生泡出個窟窿。
燈油將盡時,他蘸著黃醬復寫朱砂印,卻看見”不”字那處的墨跡在月光下泛紫——原是混了烏賊汁。
雞鳴三遍,賬房傳來窸窣聲。舅父握著剪子挑開信封,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這…這字怎會變色…”
“舅舅可認得伽藍寺的慧明法師?“林綰倚著門框嗑瓜子,“去年知府老爺查私鹽案…”
茶盞翻倒的脆響中,陸硯抱著曬書箱低頭立在院中。林綰將瓜子殼撒在他發頂:“現在去書院當牛倌還趕得及春耕。”
飄著油花的冷粥潑在臺階前。陸硯蹲身收拾碎瓷時,發現墨跡遇堿發紅的秘密。他忽然想起后廚腌菜的石灰粉,在草紙上鉤了個新方子。
這夜灶膛里燃著的廢稿,被冷風卷著掠過林綰窗前,像群鬼火似的撲棱著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