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八年·谷雨
菜市口的告示墻前擠得水泄不通,林綰一腳踹在賣魚販的木桶上。
幾條鯽魚撲騰著蹦到泥地里,她踩著魚肚子往人堆里擠,絹帕捂著鼻子也擋不住酸臭味。
“都瞎了不成?“她劈手揪住個書生后襟,“這榜上陸硯兩個字是被狗啃了?!”
人群呼啦散開半圈。青磚墻上貼著府試榜文,雨水泡脹的紙邊卷起來,墨汁順著”陸”字最后一豎暈成黑疙瘩。
衙役挎著刀過來呵斥:“撒什么潑!自個兒找不著名姓怪…哎喲!”
林綰甩出去的銀錠子正砸中衙役腳背。
她指尖戳著泛黃的榜單,丹蔻在”陸”字上摳出個窟窿:“三場考試兩場頭名,末場缺考也能被除名?”
“這位姑娘有所不知。”
搖折扇的富家子湊過來,腰間玉佩撞得叮當響,“那位陸公子末場進龍門時衣襟裂了道縫,巡檢說是有夾帶嫌疑…”
石板路上積的雨水突然泛起紅絲。林綰低頭才發現指甲摳破了掌心,血珠子混著雨水滴在繡鞋尖。
三天前陸硯赴考穿的靛藍長衫是她親手補的——用伽藍寺求來的金線,在衣襟內里繡了整篇《心經》。
城隍廟后的巷子里飄來素包香氣。林綰踢開柴門時,陸硯正拿剪子裁一疊紅紙,案頭擺著代人寫喜帖的銅錢。
他肩頭那塊補丁針腳歪斜,露出半截金線經文。
“能耐了啊。“林綰奪過剪子往桌縫扎,“考場里抖機靈撕衣裳,怎么不索性脫光了當活春宮?”
紅紙屑撲簌簌落進硯臺。陸硯蘸墨的筆尖頓了頓:“巡檢要查便查,撕衣驗身也是章程。”
“章程?“林綰突然掀翻條凳,喜帖散了一地,“那駝背巡檢上月才納了第八房小妾,銀子還是我爹香料鋪支的!”
灶上熬的漿糊咕嘟冒泡。陸硯彎腰撿紙時,后頸那塊陳年咬痕露出來。
林綰抄起漿糊刷往他衣領抹:“這么喜歡赤身露體,不如我雇輛牛車拉你游街?”
黏糊糊的米漿順著脊梁往下淌。
陸硯突然扣住她手腕,白漿子在兩人指縫間擠出個泡:“你在我衣襟繡梵文辟邪,怎么不直接繡個囚字?”
曬衣繩突然斷成兩截。林綰踩在滿地喜帖上冷笑:“昨兒個托人往書院遞拜帖的是哪個?吳教諭的傻閨女可等著招你當上門女婿呢!”
暮色漫過窗欞時,陸硯立在后院搓那件藍布衫。
捶衣棒每砸一下,水面就浮起金線碎屑。林綰從二樓潑下半壺滾茶,褐湯在石板縫里爬成條蜈蚣:“當個浣衣婦多好,白瞎了這雙寫八股文的爪子。”
星子出全時,院墻外傳來打更聲。林綰趴在妝匣前數銀票,忽然摸到夾層里變硬的漿糊塊——是日間黏在陸硯身上的那團。
銅鏡里映出個鬼魅般的笑,她蘸著口脂在窗紙上描:戌時三刻,驛館丁字號房。
子時的梆子聲驚飛夜梟。林綰蹲在驛館榆樹上,看陸硯抱著整刀宣紙拐進后院。巡檢的鼾聲混著酒氣飄出來,窗紙上晃著個肥碩的影子。
“學生此次落第…“陸硯的嗓音比墨錠還沉,“特來請大人指教破題之法。”
門軸轉動的吱呀聲卡在第三聲。巡檢油膩的手指剛沾上宣紙,忽然殺豬般嚎起來。陸硯手里握著半截裁紙刀,刀刃翻過來竟刻著伽藍寺的梵文——正是去年浴佛節供過菩薩的祭器。
“你衣縫里藏的可是這個?“巡檢捂著血淋淋的指頭,從案底抽出塊黃符紙,“去歲臘月張員外家失竊…”
瓦片突然脆響。林綰踹開窗欞躍進來,裙角掃翻了燈臺。火苗躥上巡檢的綢褲,她掄起銅燭臺往那人膝蓋砸:“貪了我家三百兩雪花銀,倒有臉栽贓?!”
濃煙驚動巡夜衛兵時,陸硯正把黃符紙塞入灶膛。火舌卷住紙角的瞬間,露出半枚府衙印章的紅印——正是他這半年替人代寫訴狀攢的私章。
五更天露水最重時,兩人一前一后蹭著墻根走。林綰突然拽住陸硯往暗巷壓,五指掐著他喉結冷笑:“從哪學的下套手段?那老色鬼摸過的紙是要送去吳家的聘禮單吧?”
打翻的早茶攤在青磚上流成小溪。陸硯忽然扣住她后頸往墻上按,吐息滾著松煙墨味:“三百兩賄銀變成御賜佛經,明早知府案頭會多份揭發信。”
梆子聲又響,晨霧里飄來素包香氣。
林綰抹了把臉上的炭灰,突然抬膝頂他小腹:“留著你的聰明勁兒寫悼文吧!“轉身扔來個油紙包,里頭兩個素包還冒著熱氣。
破廟墻根下的乞丐被香氣引來,剛要伸手就被林綰踩住指頭:“喂狗的也不施舍廢物。
“她揚手把包子擲向糞池,驚起綠頭蒼蠅陣陣。陸硯蹲身塞給乞丐三枚銅板,抬眼時正撞見她眸子里跳動的火——像極了那年焚毀考籃的灶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