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八年·春雨
雨細(xì)如牛毛,綿綿不絕地浸著清溪鎮(zhèn)的青石板路。
林家綢緞莊前栽著的老槐樹抽了新芽,潮濕的木香味兒混著染缸里靛藍(lán)料的酸澀,在門檻前洇開一片黛色水痕。
柜臺上的紅木算盤結(jié)著薄霜——那是林綰慣用的手段,但凡心里起了燥意,便要把冰鑒挨著賬冊放。
陸硯撩起半舊的竹布簾子時,檐角正巧墜下一串雨珠子。他肩頭那塊深色水漬暈得恰好,像幅描了一半的墨竹圖。
繡娘們擱下繃子交換眼色,她們記得清楚,三日前這書生來當(dāng)玉佩時,姑娘發(fā)狠絞壞了兩匹杭綢。
“咳、咳咳…”
壓抑的咳嗽聲從喉頭滾出來,陸硯無意識地摩挲袖中硬物。
染了藥味的素箋疊作三折,夾著半闕《長命女》。
抄書時磨出的繭子卡在”愿聘為妻”的”妻”字上,生生剮出個毛邊。
林綰的鎏金護(hù)甲劃過算珠,脆響驚飛了梁上躲雨的燕。她早知道他會來——自打米鋪傳出招贅風(fēng)聲,賬本上就三天兩頭點錯貨。
可當(dāng)真瞧見那人后襟的補(bǔ)丁,咽喉又似被浸了醋的絲線勒緊。
“叮”
素箋拍在臺面震得硯池輕顫。陸硯指節(jié)泛著青白,像是攥緊了就能止住心尖冒血的窟窿。
去年他在觀音廟許的愿終究成了真:林家姑娘的眼波再不是冰碴子,可那化開的春水里浮著的,盡是他瞧不懂的漩渦。
“聘禮?“林綰笑出顆虎牙尖,“陸公子這酸詞兒拿去糊墻,倒省了半斤糨糊錢。
“染著鳳仙花的指甲戳進(jìn)”歲歲常相見”,卻在快要碰著他掌心時陡然翻腕。鎏金簪掠過碎發(fā),帶起一線冷香。
裂帛聲炸響時,陸硯瞧清了飄落的海棠帕。那是十歲那年被她用來裹傷口的舊物,如今竟縫在杏紅衫子的內(nèi)袖上。
碎紙屑里的”身”字缺了半邊,恰似初見時泥潭里他失了鞋襪的右腳。
“滾去抄你的圣賢書!”
碎瓷片擦過陸硯耳際,在林綰腕上劃出細(xì)痕。這場景多像九歲生辰那日,她砸了滿桌佳肴,卻在他轉(zhuǎn)身時偷偷吮指頭上的桂花蜜。
雨幕里的背影漸漸模糊,那些濺在門檻的墨點子,倒比灑金箋上的字更像”長相見”。
三更梆子響過第二遍,林綰才從妝奩底層撈出鎏金簪。
砒霜水泡的簪頭泛著鬼火似的藍(lán),映得碎紙片上”女”字的那一勾,活脫脫像極了父親書房畫像里,母親臨終前蜷起的手指。
前院忽然傳來重物墜地聲。她赤腳沖出去時,只見廊下散著染血的《四書章句》——那書頁邊角全用漿糊粘過,正是她上個月吩咐要扔的庫房殘本。
夜風(fēng)卷著紙灰飛過西墻,落在陸硯白日立過的青磚上,拼出個歪扭的”等”字。
地窖進(jìn)口的白玉磚沁了水汽,摸上去竟像兒時纏著要買的糖霜糕。
林綰捏著半片碎瓷想,待明日定要雇人在這底下鋪層氈毯——總歸是藏東西的地界,哪能讓潮氣蛀了她的寶匣。
“姑娘!書案…”
丫鬟的驚呼被夜雨吞了大半。林綰望著案上突然冒出的宣紙包,忽覺鬢角的海棠絹花重得撐不住。
拆開三重油紙,里頭躺著支纏紅線的狼毫——是他去年冬夜里替她抄佛經(jīng)用過的舊筆。
瓦當(dāng)蓄滿的雨水在此刻傾瀉,把窗紙上的人影沖成團(tuán)團(tuán)墨漬。
那支筆被按進(jìn)暗格時,筆尖朱砂正巧蹭過鎏金簪,在柞木底板上拖出蜿蜒紅痕,狀若月老祠里最便宜的姻緣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