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日的染坊像個蒸籠。
七個靛藍大缸咕嘟冒泡,堿水味熏得學徒直抹淚。
林綰踩著木屐轉第三圈時,終于瞅見管事腰間晃蕩的玉佩——青玉螭紋裂了道細縫,可不正是陸家那傳了三代的寶貝。
“這匹綢子染污了”。
她突然抬腳踹翻晾桿,銀紅綃紗栽進染缸時,管事慌忙去撈。
待眾人手忙腳亂救布料,玉佩穗子早被她絞在鎮紙底下,洇得比缸底還藍。
二更的梆子帶著水汽。
林綰貼著染坊西墻根挪步,里衣兜著盛砒霜的陶瓶叮當響。
月光正好照在那口倒映過陸硯側臉的釉缸邊沿,她突然想起七歲那年,這傻子為給她撿風箏差點跌進染池。
指尖剛觸到濕漉漉的玉墜,后門忽地吱呀開了。
駝背老染工提著夜壺愣在當場,昏花老眼瞪著她指尖的靛藍。
“鬼…藍口鬼!”
陶瓶脫手瞬間,林綰抓起玉穗就往嘴里塞。
砒霜混著靛料滑過喉頭,竟比爹爹的藤條還火辣。
等啞仆捧著銅盆來接,她嘔出的穢物早把白瓷盂染成了孔雀膽。
天明時分,鎮上已傳遍林家鬧鬼。賣炊餅的王婆拍著腿賭咒,說親眼瞧見藍臉紅舌的艷鬼在房梁飄。
藥鋪學徒更說得活靈活現:“那女鬼專吃書生魂兒,昨天陸童生去采藥就迷了瘴氣!”
林綰歪在湘妃榻上聽丫鬟嚼舌,指腹摩挲著玉裂紋路。
昨夜吐狠了,唇色倒比口脂還艷上三分。外頭忽傳來父親的腳步,她忙將玉佩塞進束胸,鎖骨被冰得生疼。
陸硯眼前金星亂迸。老鸛草長在崖縫里,暴雨把石面泡得比林綰的心還滑。
昨日在瘴林迷路時,他恍惚聽見她及笄時的笑罵:“裝什么好漢,跪著求我啊!”
藥簍第四次滾下山時,他索性扯了發帶捆傷口。
鮮血浸透的葛布上,歪歪扭扭繡著個褪色的”綰”字——是那年她扔進火盆又被他搶回的帕子。
“喀嚓!”
驚雷劈開老松的瞬間,陸硯望見崖下閃著微光。
蜷成團的蛇皮燈籠草像極了她發怒時咬碎的糖人,他伸手去夠時滿腦子想的卻是:這草藥治嘔吐該是極好的。
林父的酒壇子撞上門板時,林綰正蘸著砒霜水擦玉佩。
她本能地要藏,卻見父親直勾勾盯著梳妝鏡,手里攥著半幅裂開的畫像。
“她吞金前…嘴唇也這般紅…“酒氣混著淚漬糊了滿臉,“那年端陽,我若沒鎖她在祠堂…”
林綰渾身血液都凍住了。鏡子里的胭脂印越看越像血跡,她突然記起五歲那年誤入書房,畫中美人脖頸上的金項圈,原來根本不是項圈。
耳房傳來三聲鈴響,是啞仆來送安神湯。林綰掀翻湯碗時才驚覺,自己竟在學畫像里的人摸脖頸,仿佛那里也套著條看不見的金鏈子。
三更雨歇,林綰躡腳摸進染坊。日間潑了毒芹汁的釉缸里,玉佩被藥水泡得泛起妖異的綠。
她突然慶幸今早嘔出的穢物——這鬼氣森森的玉色才配得上陸家書生,就像爹爹書房那個囚過母親的檀木匣。
檐角殘雨滴在肩頭,涼得她打了個顫。
轉角處忽有火光搖晃,隱約傳來藥杵搗碎的聲響:當當、當當,像極了她束胸里狂跳的心。
翌日米鋪掛出招贅告示時,洗碗娘瞥見林姑娘舀了勺冰鎮酸梅湯,那青瓷碗沿染著圈極淡的藍。
更稀奇的是,鎮東土地廟昨夜莫名多了車老鸛草,葉尖上還沾著血痂似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