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川蹲在玄關的陰影里，那張泛黃的拍立得在指尖微微發顫。照片邊緣已經卷起，王妍圍巾上的流蘇卻依然鮮紅如血。窗外的月光被防盜網切割成碎銀，在照片背面褪色的字跡上流淌——“2009.12.24平安夜“，那是他們最后一個完整的圣誕節。記憶像被觸動的捕獸夾突然咬合：王妍在餐館后廚偷了顆蘋果，用口紅畫上笑臉塞進他圍裙口袋，冰涼的指尖劃過他掌心的觸感，和此刻瓷磚的寒意如出一轍。
手機突然在褲袋里震動，張楚伊的消息跳出來：“多肉還活著嗎？我偷了學校生物課的營養液！“后面跟著個貓咪探頭表情包。陳川望著地板上枯萎的植物殘骸，突然抓起鑰匙沖出門。凌晨三點的電梯間泛著慘白的光，他按樓層的手指停在“24“這個數字上，那是王妍新家的樓層。金屬按鈕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像被時光揉皺的舊照片。
安全通道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陳川在二十四層的防火門前停住。門縫里漏出暖黃的光，夾雜著瓷器碎裂的脆響。他推門的手頓在半空，聽見王妍帶著醉意的聲音：“...當年你說會永遠站在我這邊，現在不還是選了楚伊？“回答她的是譚沐陽低沉的嘆息，像深秋落葉墜入池塘。陳川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想起上周在教師辦公室看到的場景——譚沐陽彎腰替王妍系散開的鞋帶，無名指上的銀戒閃過冷光。
陳川后退時撞到消防栓，警報器發出刺耳鳴叫。門內瞬間陷入死寂，接著是慌亂的腳步聲。他逃進電梯時，瞥見譚沐陽的袖口沾著紅酒漬，像潑墨山水畫里突兀的傷痕。電梯鏡面映出他領口歪斜的紐扣，和十五歲那年被王妍拽著逃課時的模樣重疊。負一層的停車場彌漫著潮濕的霉味，輪胎碾過水洼的聲響里，他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像定時炸彈倒計時。
第二天清晨的咖啡店里，張楚伊正用吸管戳著浮冰：“所以你凌晨四點打電話約我，就為了問怎么救多肉？“她眼下泛著青黑，馬尾辮扎得歪歪扭扭，衛衣領口還粘著根貓毛。陳川注意到她手腕貼著膏藥，想起昨夜寵物醫院的情景——譚沐陽握著她腳踝涂藥時，醫用棉簽在瘀青上畫出的螺旋紋。
“其實死了也好，“張楚伊突然把冰美式推到一邊，“有些東西強求不來。“陽光透過落地窗在她睫毛上跳躍，陳川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種近似悲傷的神情。柜臺后的咖啡機發出轟鳴，他脫口而出：“中午要不要去看電影？“這句話讓兩人都愣住了。張楚伊的吸管停在半空，一滴咖啡落在虎口，沿著掌紋蜿蜒成曖昧的曲線。
“恐怖片還是愛情片？“她眨著眼睛恢復活潑，仿佛剛才的陰霾只是錯覺。陳川還沒來得及回答，玻璃門上的風鈴突然發出急促的響聲。王妍踩著十厘米高跟鞋走進來，米白色西裝褲裹著筆直的腿線。她徑直走向取餐臺，對擦肩的陳川視若無睹。“兩杯馥芮白，其中一杯雙倍奶。“她的聲音像浸過冰水，掃碼時手機殼上的碎鉆在陳川眼前晃過——那是他送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碎鉆拼成的向日葵在晨光里閃爍如淚滴。
張楚伊突然抓住陳川的手：“快走快走，要遲到了！“她掌心滾燙，拽著他從后門逃進小巷。陳川回頭時，正對上王妍從取餐臺投來的目光。她捏著咖啡杯的手指關節發白，嘴角卻掛著勝利者的微笑，仿佛在說“看吧你還是會逃“。巷尾早餐攤的油鍋騰起白煙，炸油條的香氣裹著陳川踉蹌的腳步，他突然想起大四那年也是這樣被王妍拽著逃開教務處主任——當時她掌心也這般灼熱，像攥著團永不熄滅的火。
他們最終去了海洋館。張楚伊把臉貼在亞克力玻璃上，藍色水波在她臉上流淌。“你看那只鰩魚！“她興奮地指著一片滑翔的黑影，“像不像會飛的毛毯？“陳川望著她鼻尖在玻璃上壓出的白印，突然想起王妍最怕深海生物，說那些蠕動的觸須像噩夢的實體化。此刻玻璃另一側的魔鬼魚展開雙翼，陰影籠罩著張楚伊天真的笑靨，竟與記憶中的恐懼詭異地重疊。
“我去買飲料。“陳川轉身時，張楚伊正模仿水母張合手指。自動販賣機的熒光屏映出他眼底的血絲，昨夜王妍門后的對話在耳邊回放。冰鎮烏龍茶滾落的聲音里，他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雪松香。譚沐陽拿著兩杯熱可可，鏡片上蒙著薄霧：“陳先生也來約會？“他今天換了墨綠色高領毛衣，襯得眼下的烏青愈發明顯。陳川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貼著創可貼，邊緣滲出暗紅。
“你們倒是形影不離。“陳川按下可樂按鈕，金屬罐墜落的聲響像聲槍響。販賣機吐出零錢的叮當聲里，他想起十年前打工的便利店——譚沐陽總是買走最后一罐王妍最愛的荔枝味汽水，收銀臺玻璃下壓著的電影票根，日期正是他和王妍分手的那個周末。
“楚伊昨晚為救那只貓著了涼。“譚沐陽的聲音突然冷下來，“她發燒到三十九度還在改教案。“這話里藏著尖銳的刺，陳川想起凌晨三點張楚伊秒回的消息，胃部猛地抽痛。自動販賣機的燈光突然熄滅，譚沐陽的身影沒入陰影：“別讓她變成第二個王妍。“這句話輕得像片雪花，卻在陳川心里砸出雪崩。
回到展示區時，張楚伊正蹲在企鵝館前喂食。小企鵝啄食她手心的魚塊，羽絨服袖口沾滿銀鱗。“它叫冰淇淋！“她仰頭笑時，圍巾滑落露出頸間紅痕。陳川瞳孔驟縮——那分明是吻痕的形狀。深褐色的痂邊緣泛著新鮮的血色，像雪地里綻放的罌粟。
“昨晚給貓咪上藥時被抓的。“張楚伊扯回圍巾，耳尖泛起可疑的紅色。這個動作讓陳川想起王妍撒謊時會摸耳垂，她們連掩飾的小動作都如此相似。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離譚沐陽遠點。“力道大得嚇到自己，張楚伊腕間的銀鐲硌得他掌心生疼，鐲子內側刻著的“TY“縮寫突然刺入視線——正是譚沐陽英文名的首字母。
水族館的藍光在這一刻熄滅，應急燈的紅光里，張楚伊的眼睛亮得驚人：“陳川，你在吃醋嗎？“她的呼吸帶著退燒藥的苦味，踮腳時發梢掃過他下巴。背后傳來企鵝撲入水中的聲響，陳川在最后半厘米偏開頭，吻落在她耳畔。這個錯位的瞬間，他看見玻璃幕墻倒映出王妍的身影——她舉著手機站在轉角，屏幕熒光照亮嘴角譏諷的弧度。
“我去趟洗手間。“他幾乎是落荒而逃。鏡子里的人眼眶發紅，領口還粘著根橘色貓毛。冷水撲在臉上時，隔間傳來女生的啜泣：“...他說要加班，結果在海洋館看到他和別人...“陳川僵在原地，這聲音屬于王妍最要好的同事林老師。記憶閃回上個月家長會，這位總是戴著珍珠項鏈的女士，此刻的哭聲卻像斷了線的珍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傍晚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陳川把車停在張楚伊公寓樓下時，雨刷器在車窗上劃出扇形殘影。“要上來坐坐嗎？“她解開安全帶，手腕上的銀鐲卡在卡扣處。陳川伸手幫忙時，聞到她衣領間陌生的木質香，和譚沐陽身上的雪松味如出一轍。這個發現讓他指尖發顫，金屬卡扣發出“咔嗒“輕響，像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鎖鑰。
電梯上升到十二層時突然停住，燈光閃爍兩下徹底熄滅。張楚伊驚叫一聲抓住他胳膊，手機電筒照亮她慘白的臉。“可能是暴雨導致停電。“陳川按下緊急呼叫鍵，忙音在密閉空間里無限放大。張楚伊的呼吸越來越急，突然蹲下來縮成一團：“我...我怕黑...“顫抖的尾音勾起陳川塵封的記憶——二十歲的王妍縮在地下室角落，潮濕的霉味里她哽咽著說“考研考不上我們就分手“，當時應急燈的綠光也是這樣在她臉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
他本能地抱住她，卻發現她在發燒：“你吃藥了嗎？““討厭...苦...“張楚伊的額頭抵在他胸口，呼出的熱氣穿透襯衫。陳川摸到包里滾燙的保溫杯，擰開時姜糖水的甜香彌漫開來。她喝藥時牙齒磕到杯沿，像只笨拙的幼獸。電梯突然震動起來，陳川護住她后腦撞在鏡面上，黑暗中響起衣料撕裂聲。某個瞬間他的唇擦過她耳垂，咸澀的汗味混著茉莉香波的氣息，與王妍慣用的洗發水味道驚人相似。
光明重現時，張楚伊的毛衣領口滑到肩頭，鎖骨處留著道新鮮抓痕。電梯門在十二層打開，譚沐陽舉著傘站在雨里，西裝褲腳浸在積水里。他目光掃過兩人凌亂的衣衫，傘柄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楚伊該換藥了。“他從陳川懷里接過人，動作溫柔得像在捧易碎品。張楚伊迷糊間抓住譚沐陽的領帶，在上面留下枚姜黃色指印。陳川站在電梯里看著他們走遠，雨水順著譚沐陽的傘骨流成透明簾幕，將十二年的光陰割裂成碎片。
深夜的便利店，陳川對著關東煮發呆。玻璃映出他領口的唇膏印，是張楚伊跌倒時蹭上的珊瑚色。身后傳來高跟鞋的咔嗒聲，王妍拿起他旁邊的啤酒：“真巧啊，舊情人。“她指甲上新涂了勃艮第紅，像凝固的血珠。易拉罐拉環劃破指尖時，陳川發現她無名指戴著枚素圈戒指，內側刻著極小的“TMY“——譚沐陽名字的縮寫。
他們沉默著喝到第三罐，王妍突然嗤笑：“你還是喜歡在便利店約會。“這句話撕開陳川最痛的傷疤——大四那年情人節，他捧著便當在王妍實習的寫字樓下等到深夜，最后在711看到她從譚沐陽的車上下來，手里拿著同款啤酒。當時貨架上的情人節巧克力正在打折，心形包裝紙在夜風里沙沙作響，像無數嘲諷的竊笑。
“當年那輛帕薩特，“王妍轉動易拉罐，“是沐陽幫我爸轉院時借的。“她無名指的戒痕在冷柜燈光下泛青，“就像昨天他抱楚伊上樓，也不過是還我人情。“這話像把淬毒的匕首，陳川猛地抓住她手腕：“你到底想說什么？““我想說...“王妍貼近他耳畔，酒氣混著苦橙香，“你永遠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她的唇擦過他臉頰，留下道玫瑰味的血痕——不知何時咬破了舌尖。陳川在收銀員異樣的眼光中追出去，看到譚沐陽的車消失在雨幕里，尾燈紅得像哭腫的眼睛。
回到家時，門把手上掛著中藥袋。張楚伊的字條被雨水暈染：“姜湯加倍版！PS：電梯里的意外...對不起。“他煮藥時發現藥材里混著曬干的茉莉，和王妍當年種在陽臺的一模一樣。砂鍋沸騰的水汽中，手機屏幕亮起陌生號碼的短信：“你欠我的永遠還不清。“陳川走到陽臺，發現對面樓的窗簾罕見地敞開著。王妍穿著那件酒紅睡袍站在窗前，舉起紅酒杯向他致意。夜空劃過今夏最后一場流星雨，而她仰頭飲盡的樣子，像在吞咽散落的星光。
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陳川摸到外套口袋里潮濕的拍立得，照片背面新增了道血痕，正好貫穿“永遠“兩個字。樓下的24小時洗衣店亮著霓虹燈，滾筒洗衣機正在攪動某件白色襯衫，透過圓形玻璃窗能看到翻涌的泡沫，像極了這些年被他反復洗滌卻始終褪不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