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更的江南雨巷，青石板上浮著層薄霧。李相夷執傘立在烏篷船頭，看雨絲將檐角燈籠的光暈揉碎在河面。船尾老翁搖櫓的吱呀聲里，忽然混入金鈴清響——三丈外石橋拱頂，玄衣人抱刀而立，刀穗銅鈴纏著朵半開的玉蘭。
“笛盟主這花……“李相夷的傘面微傾，露出半張浸在暖黃光影里的側臉，“莫不是偷了沈家小姐的簪花？“
刀光忽起，斬斷雨簾。李相夷足尖輕點船篷，少師劍鞘挑起那朵玉蘭。花瓣紛落時，玄色身影已掠至船頭，刀鞘擊碎他鬢邊雨珠：“沈家送來的拜帖，可比這花重三分。“
船篷內的矮幾上，鎏金拜帖在燭火下泛著幽光。李相夷的指尖撫過帖上并蒂蓮紋，忽然輕笑：“沈老太君要做壽，竟連金鴛盟的船都攔得？“
“攔的是四顧門主的船。“笛飛聲的刀尖挑起船簾，露出后方十丈外綴著的三艘畫舫，“十二盞琉璃燈開路，說是要請李神醫診脈。“
河風忽轉，送來縷縷藥香。李相夷腕間鮫綃無風自動，淡金咒紋蜿蜒至虎口：“沈家的九轉還魂丹，倒與笛盟主上月送來的藥渣有八分相似。“
船篷內燭火驟暗，又乍亮。笛飛聲的刀鞘壓住矮幾邊緣，將兩人距離縮至半尺：“李門主既知是藥渣……“玄鐵護腕擦過對方執盞的手背，“還日日拿它沏茶？“
檐角銅鈴忽然急響，十二支淬毒弩箭破窗而入。李相夷的劍氣攪碎箭矢時，笛飛聲的刀鋒已抵住梢公咽喉。老翁佝僂的身形忽挺直，面皮下赫然是白十九那張癲笑的臉：“師兄們可知，沈家庫房藏著什么？“
少師劍貫穿他肩胛的剎那，整艘烏篷船開始下沉。李相夷的傘面旋開雨幕，見河底浮起三百具青銅棺槨，棺蓋上星圖與淬骨池殘卷分毫不差。笛飛聲的刀氣劈開水面，血色漣漪中浮現十二年前藥廬的倒影——兩個孩童正隔著墻縫交換染血的飴糖。
“至親至疏啊……“白十九化作青煙消散前，指尖彈起顆碧色藥丸，“就像這解藥與毒，本就同根同源。“
李相夷凌空接住藥丸，月光穿透表層時顯出金線蠱紋。他忽然將藥丸含入口中，在笛飛聲驟縮的瞳孔里輕笑：“這次的味道……“喉結滾動間蠱蟲灰飛煙滅，“倒是比漠河那批甜些。“
河心漩渦突現，青銅棺槨次第開啟。李相夷的劍氣點向天樞位時，腕間忽然被玄色發帶纏住——笛飛聲的刀鞘正勾著他后腰玉帶，將人帶離陣眼爆發的金芒。
“破陣的法子……“李相夷的呼吸拂過對方頸側，“笛盟主倒是比白家人更熟稔。“
“不及李門主。“笛飛聲的刀尖挑落他發間玉簪，“連沈家小姐的邀約都算進陣局。“
玉簪墜入漩渦的剎那，河底浮起盞青銅燈。燈芯燃著的竟是揚州慢內力凝成的金焰，映出棺槨內三百張泛黃的脈案——每張都記著“李相夷“與“笛飛聲“的八字，墨跡深淺與他們的年歲增長完全同步。
***
沈家別院的梨花林里，李相夷執白子落在星位。棋盤對面，沈家大小姐的茶盞騰起霧氣：“李神醫這手棋，倒像在布四顧門的劍陣。“
“不及沈姑娘。“李相夷的指尖金針忽現，刺穿棋盤下的傳音蠱，“在茶里下離人醉的巧思。“
檐角風鈴驟響，笛飛聲的刀氣破窗而入，斬碎梁上懸著的十二盞攝魂鈴。玄色衣擺掃落滿地梨花，刀尖挑起的香囊里滾出顆隕鐵珠——正是淬骨池密室里缺失的那枚。
“笛盟主來得巧。“沈大小姐的蔻丹撫過琴弦，“正趕上聽這曲《安魂咒》第七闕。“
琴音起時，李相夷腕間咒紋突如活蛇游走。他反手擲出茶盞，碧色茶湯在空中凝成冰刃，卻見笛飛聲的刀鞘已橫在沈姑娘頸間：“白十九給你種蠱時，沒教過怎么演大家閨秀？“
梨花林忽起濃霧，三百傀儡自地底爬出。李相夷的劍氣點碎為首者眉心，見腐尸腔內掉出塊沾血的飴糖紙——正是他七歲那年隔著墻縫遞給笛飛聲的那張。
“真惡心。“笛飛聲的刀氣絞碎整片梨林，在漫天白英中抓住李相夷手腕，“江南世家的把戲，果然不如漠河痛快。“
李相夷的指尖擦過他掌心舊傷，那里結著淬骨池留下的淡金疤痕：“笛盟主當年為我擋透骨釘時，倒不嫌世家手段腌臜。“
***
子時的打更聲掠過屋脊時，兩人立在沈家藏書閣頂。李相夷展開那卷《白氏安魂錄》，見第七闕的批注竟是自己幼時的字跡。月光穿透泛黃的紙頁，顯出一行血書：“至痛者非剜心，而在寅時三刻，聞隔壁咳血聲。“
“你寫的？“笛飛聲的刀鞘壓住書頁邊緣。
“是你。“李相夷的指尖撫過字跡轉折處的頓筆，“七歲那年高熱，用瓦片劃破指尖寫的。“
閣樓忽然傾斜，三百傀儡眼窩中射出金線。李相夷旋身揮劍時，后背抵上熟悉的溫度——二十年前淬骨池背對背殺出血路的記憶洶涌而至。少師劍與刎頸刀同時貫穿陣眼，傀儡化作齏粉的剎那，藏書閣暗格彈開，露出個雕著并蒂蓮的玉匣。
匣中并排放著兩枚玉佩，陰陽魚紋在月光下緩緩相合。李相夷的玉佩邊緣有道舊裂痕，正是當年被笛飛聲的刀鞘無意磕出。
“沈家倒是會借花獻佛。“笛飛聲的刀尖挑起屬于他的那枚，“偷來的定親信物，也敢擺在明面。“
李相夷忽然輕笑，將玉佩系回對方腰間：“笛盟主十六歲夜闖四顧門，不就是為了找這玉？“
玄色衣擺掃過滿地月光，刀鞘擊碎最后塊青磚下的機關：“本座找的是淬骨池的鑰匙。“
“哦？“李相夷的劍氣挑起暗格里染血的帕子，“那這方繡著蓮花的帕子……“
話未說完，帕子忽被刀氣絞成碎片。笛飛聲耳后泛起的薄紅，比當年在藥廬偷飲梨花釀時更甚：“李門主若閑得慌，不如去解沈家地宮的連理陣。“
***
地宮甬道幽深，石壁上嵌著的螢石泛著淡藍幽光。李相夷的劍尖點過磚縫，驚起片片金粉——正是淬骨池底見過的星砂。笛飛聲的刀鞘忽然橫擋，將人拽離暗箭機關：“四顧門主走路都不看陣眼？“
“有笛盟主看著便夠了。“李相夷的指尖金針突現，刺入石壁某處凹槽。機關轉動的轟鳴中，整條甬道開始旋轉，將他們送至布滿青銅鏡的密室。
三百面銅鏡映出無數個他們，每個鏡中人的動作都略有偏差。李相夷的劍氣擊碎離位銅鏡時，見鏡后藏著半塊染血的飴糖——與他枕邊玉盒里珍藏的那半塊嚴絲合縫。
“白十九的癖好真夠惡趣味。“笛飛聲的刀鞘碾碎糖塊，卻從碎屑里掉出張泛黃的紙。孩童歪斜的字跡寫著：“阿飛今日咳血三次，偷他半塊糖作賠。“
李相夷的耳尖驀地染上薄紅，劍氣突然暴起擊碎所有銅鏡。紛飛的碎片里，他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正把偷藏的傷藥塞進墻縫，而鏡外的笛飛聲撿起塊碎鏡，映出他后頸淡去的齒痕——正是碧茶毒發那夜，自己神志不清時咬的。
“李門主這傷……“笛飛聲的指腹擦過他后頸，“倒是比畫像上淺了。“
地宮頂層忽然傳來鐘鳴，子時的更鼓震落梁上積灰。李相夷的少師劍歸鞘聲里，混著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笛飛聲，你其實早就……“
未盡的話語被破曉的晨光吞沒，沈家地宮轟然坍塌。兩人立在廢墟之上，腕間咒紋淡如煙雨。十里外的官道上，白十九的真身嘔出淡金血液，掌心命盤上的并蒂蓮紋正片片剝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