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蟬鳴撕開盛夏帷幕，文馨拖著印著卡通兔子的行李箱沖進三中校門時，白襯衫后背已經(jīng)洇出汗?jié)n。公告欄前烏泱泱的人群讓她心下一沉，踮腳看到“宿舍先到先得”的通知，涼鞋里的腳趾不安地蜷起——母親今早替人頂班的匆忙間，竟把她的報到時間記晚了半日。

教務處的鐵門在身后“咣當”合攏時，文馨盯著宿舍分配表上刺眼的“已滿”二字，喉嚨泛起鐵銹味。走廊里飄來其他家長抱怨的余音：“北區(qū)那幾間平房還是五十年代的危房呢……”她突然抓起洗漱包沖向林蔭道，發(fā)絲間別著的草莓發(fā)卡在狂奔中墜入草叢。

“讓讓！麻煩讓讓！”少女清脆的嗓音驚飛梧桐樹上的麻雀。文馨攥著從教務處求來的調(diào)劑單在樹影斑駁的林蔭道狂奔，馬尾辮掃過后頸像撲棱的蝶。轉過教學樓拐角時，懷里的塑料盆突然傾斜，香皂盒骨碌碌滾向梧桐樹下的身影。

砰！

額頭撞上少年單薄的胸膛，青檸混著油墨的味道撲面而來。文馨踉蹌后退半步，看見一本《時間簡史》正正砸在對方磨邊的帆布鞋上。抬頭的瞬間，碎金般的陽光透過枝葉，在少年蒼白的側臉投下跳動的光斑。

那是個過分清瘦的男生。洗得泛黃的校服領口露出深藍色汗衫邊角，左側肩線處打著歪扭的補丁。他蹲下身收拾散落的文具時，文馨注意到他帆布書包帶用麻繩加固過，拉鏈頭上拴著褪色的住院手環(huán)。

“對不起！”她慌忙蹲下收拾滿地狼藉，指尖碰到對方撿拾鉛筆的手。那只稍顯年老的手倏地縮回，仿佛被燙到似的。

一支中華牌鉛筆滾到她腳邊，筆身纏著醫(yī)用膠布，隱約可見“弟：數(shù)學90”的字跡。

文馨這才注意到少年蜷曲的肩頸線條，像株總想把自己藏進陰影的含羞草。

當宿管阿姨指著最后那間朝北的八人間時，文馨攥著302室鑰匙靠在霉味刺鼻的墻邊喘氣。

斑駁的墻面上還留著歷屆學生刻下的涂鴉，某處褪色的“2009！加油！”旁畫著滑稽的哭臉。鐵架床吱呀搖晃著，上鋪女生正用報紙糊住漏風的窗縫。

走廊盡頭有扇窗，她望見剛才那個男生正拎著超市購物袋往校門外走。袋口露出捆扎整齊的舊課本，最上層的英語書扉頁寫著“韋唯”二字，墨跡被雨水洇開過。暮色將他影子拉得很長，路過燒烤攤騰起的白煙時，整個人都模糊成水墨畫里淡青的輪廓。

夜色漫上窗欞時，文馨趴在咯吱作響的鐵架床上給閨蜜發(fā)短信：這里床板縫能塞進三根手指，但窗外有棵好大的梧桐樹。按下發(fā)送鍵時，下鋪突然傳來驚呼——她裝內(nèi)衣的收納袋不知何時破了個洞，蕾絲邊正明晃晃地垂在床沿搖晃。

凌晨三點，文馨在輾轉反側中聽見窗欞的輕響。月光漏進來照在鄰床女生亮著的手機屏幕上，貼滿水鉆的手機殼折射出細碎光斑。她忽然想起白天撞見的那個少年，此刻或許正就著路燈補弟弟的作業(yè)本。

蟬聲忽然更吵了。

晨讀課的電鈴響到第二遍時，文馨咬著豆?jié){吸管沖進高一（3）班。粉筆灰在陽光里浮沉，她瞇著眼找座位，忽然對上后排一雙水墨暈染般的眼睛——昨日梧桐樹下的少年正在她斜后方，校服外套袖口沾著藍色鋼筆墨水。

教室里此起彼伏的晨讀聲中，文馨數(shù)著過道里的課桌往里走。第三組倒數(shù)第二排的桌面坑洼不平，她用紙巾擦拭時蹭到陳年的口香糖殘渣。前座女生轉過來借涂改液，耳垂上的施華洛世奇水晶晃得人眼花：“那是韋唯，入學考全市第七，但聽說……”她壓低聲音，“家里窮得揭不開鍋。”

“哎？”塑料杯捏出脆響。文馨望著韋唯低垂的頭頂，一綹不服帖的卷發(fā)在陽光里泛著淺棕色。

黑色鋼筆在演算紙上洇出團團墨跡，筆尖刮過紙面的聲音像是嗚咽。

“昨天真的對不起啊。”文馨轉身時撞歪了課桌，鐵質(zhì)桌腳在地面刮出刺耳聲響。韋唯的睫毛猛地顫動，鋼筆在筆記本上拉出長長的劃痕。他迅速用修正帶覆蓋住某行字，文馨瞥見被涂抹的“父：工地日結150”。另一頁除了數(shù)學公式還寫著“弟校服費已交”“妹退燒藥”之類的備忘。

教室后方突然爆發(fā)出哄笑。體委舉著韋唯的帆布書包怪叫：“大家快看！這包上還縫著尿布呢！”劣質(zhì)布料接縫處確實露出淺黃色紗布，邊緣已經(jīng)發(fā)硬起球。文馨抓起黑板擦砸過去：“李浩你鞋帶散了！”趁著男生低頭瞬間，她奪回書包拍掉灰塵，卻發(fā)現(xiàn)側袋里掉出半板退燒藥。

“你好，我叫文馨，文章的文，馨香的馨。”她伸出手，腕間紅繩綴著的銀鈴叮咚作響。

韋唯校服領口微微敞開，鎖骨處露出暗紅色勒痕——那是長期背重物留下的印記。少年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數(shù)學卷子被攥出褶皺。前排傳來嗤笑，文馨瞪過去時，看見他慌忙用衣袖擦拭鏡片上并不存在的霧氣。

英語老師踩著細高跟進來時，文馨才不情不愿地轉回去。晨光爬上少年泛紅的耳尖，他悄悄從書包夾層摸出塊創(chuàng)可貼——昨天被撞到時手肘擦破了，此刻紗布下還殘留著若有似無的茉莉香。劣質(zhì)膠布邊緣已經(jīng)翹起，他小心地按了按，繼續(xù)抄寫黑板上的語法例句。

午休時文馨被女生們拉著去小賣部，路過籃球場時忽然駐足。塑膠跑道上蒸騰的熱浪里，韋唯正蹲在樹蔭下整理舊輔導書。三摞磚頭厚的《五年高考》用麻繩捆扎整齊，封底貼著“五元一本“的便簽。他的保溫杯倒在地上，深褐色液體滲進泥土——那是弟弟的中藥。

少女們嬉笑著討論新來的體育老師，文馨卻注意到他額間翹起的碎發(fā)，在陽光下像細碎的鉆石。當某個打籃球的男生“不小心”將球砸向書堆時，文馨沖過去攔下的動作比思維更快。籃球重重撞在她肩胛骨上，疼得倒抽冷氣的聲音被淹沒在口哨聲里。

那天傍晚值日，文馨特意留到最后。夕陽把韋唯的座位染成蜂蜜色，她發(fā)現(xiàn)他的椅腿旁有一張從筆記本撕下的紙頁。彎腰細看時，呼吸突然停滯——泛黃的紙頁上畫滿速寫：散落的文具，翻倒的香皂盒，還有飛揚的馬尾辮。最新那頁右下角標注著日期：2010.9.3。

暮色漫進教室，走廊感應燈次第亮起。文馨輕輕合上素描本，銀鈴在空蕩的教室里蕩出細小回聲。某個瞬間她似乎聽見壓抑的抽泣，轉頭卻只見窗簾被風掀起，露出窗外梧桐樹上新結的蛛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