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課的電扇在頭頂嗡嗡打轉，文馨百無聊賴地轉著圓珠筆。后座傳來紙張摩挲的輕響，她忽然想起昨天素描本上的馬尾辮，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個小洞。

窗外飄來桂花香，文馨用課本擋著臉偷瞄后排。韋唯正在畫斜面模型圖，解題。他的左手始終縮在袖口里——文馨上周值日時發現，那截手腕布滿新舊淤青，像是長期搬運重物所致。

“韋～唯～同～學。”她反手將橡皮砸向韋唯的習題冊，笑得諂媚，看著他受驚小鹿般顫動的睫毛，“這道題怎么解啊？”少年只是不動。“力學也太難了，動態平衡一點也聽不懂。”文馨眨巴雙眼，裝無辜。少年抿了抿發白的唇，從筆袋抽出自動鉛筆時，文馨注意到他指甲縫里殘留著藍色顏料——那是幫妹妹畫手抄報留下的印記。

前桌傳來揉皺的紙條：“別招惹怪胎。”文馨把紙條疊成紙飛機射向窗外，忽然傾身湊近韋唯：“這里要分解成x軸和y軸對吧？“洗發水香氣漫過課桌分界線，韋唯的耳尖瞬間紅得要滴血。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筆尖懸在紙面三毫米處顫抖。

午休鈴響時，文馨故意把英語書往后一推。書本擦著韋唯的保溫杯墜落，他彎腰去撿的瞬間，少女忽然俯身，發梢掃過他泛青的腕骨。“我幫你！”兩只手同時抓住書脊，文馨抬眼看見他瞳孔里搖晃的自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蝶。

保溫杯里的中藥味彌漫開來，文馨皺起鼻子：“你每天就喝這個？”韋唯迅速擰緊杯蓋，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我弟的。”他的袖口滑落半寸，露出結痂的燙傷疤痕。文馨突然奪過杯子湊近了聞，臭得整張臉皺成包子：“比我媽燉的臭鱖魚還可怕！”

“對、對不起。”韋唯猛地后退，后腦勺撞上窗臺發出悶響。文馨噗嗤笑出聲，從兜里摸出顆水果糖拋過去：“賠禮。”玻璃紙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落在少年攤開的掌心，像一團凝固的火焰。他盯著糖果看了足足十秒，最后小心地藏進鐵皮鉛筆盒，那里還躺著半塊融化的大白兔奶糖。

放學后文馨在圖書館逮到韋唯時，他正對著《天體物理學導論》發呆。泛黃的書頁間夾著繳費單，2011年秋季學費那一欄畫著鮮紅的圈。他的草稿紙上除了公式演算，還列著“家教收入——弟妹支出”的明細，最后結余欄用紅筆寫著“-537.5”。

她抱著《泡沫之夏》擠進他對面的座位，硬殼書撞翻了他的檸檬水。廉價玻璃杯裂開蛛網紋，韋唯的第一反應是去撈漂浮的檸檬片——那是從食堂免費湯桶里撈的。文馨按住他的手：“別動！”碎玻璃割破指尖的瞬間，兩人同時僵住，血珠滴在導數公式上，像突兀的標點。

“你知道嗎？”文馨吮著滲血的手指偷瞄他繃緊的下頜線，“你真的很不愛說話！”

文馨心想：雖然你不說，但是我全知道。上周二你在食堂把番茄炒蛋里的蔥花全挑出來了。上周四下雨，你寧愿淋雨也不肯和男生們擠一把傘。因為體委說了句“窮鬼味會傳染”。

暮色漫過書架時，文馨突然伸手拽住他書包帶：“明天體育課組隊打羽毛球，要不要一起？”問句懸在塵埃漂浮的光柱里，韋唯抓緊肩帶的手指關節發白。他的運動鞋開了膠！直到遠處傳來閉館音樂，他才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那天夜里文馨夢見自己變成追光的人，而韋唯是團裹著冰殼的星云。她舉著打火機靠近時，冰層融化成銀河傾瀉而下，淋濕了校服口袋里那顆沒送出去的水果糖。月光漏進宿舍時，她摸出枕頭下的素描本殘頁，上面畫著戴草莓發卡的女孩，右下角寫著極小極小的“wx“。

夕陽把教室切割成明暗兩半，文馨攥著拖把站在光暗交界處。值日表上韋唯的名字被圓珠筆反復描粗，她轉頭看見少年正踮腳擦黑板，粉筆灰落在他顫抖的睫毛上，像下了場細雪。文馨注意到他左手腕纏著的發黃的紗布。“昨夜弟弟高燒時咬的。”他在解釋。

儲物柜突然傳來巨響，體委李浩把掃帚砸向韋唯腳邊：“書呆子，把女廁所也掃了。”幾個男生哄笑著。文馨看見韋唯攥著抹布的手背暴起青筋，指節因過度用力泛著死白。

“韋唯！”染著栗色頭發的林娜踩著限量版AJ，將喝完的星巴克冰美式空杯精準扔在講臺上，“順便把這個帶給保潔阿姨。”鋁制杯撞在地上發出刺耳聲響，咖啡漬濺上他洗得發灰的球鞋。

拖把“啪”地橫在過道，文馨拎起垃圾桶微笑：“垃圾分類新規，咖啡杯要投可回收。”她故意晃了晃桶身。林娜翻了個白眼，文馨卻注意到韋唯擦黑板的手懸在半空，粉筆灰簌簌落在袖口——那截袖管明顯短了一寸，露出的腕表是夜市十塊錢的電子款。

水房傳來嘩啦水聲，文馨拎著拖把過去時，正撞見韋唯在冷水里搓洗抹布。凍瘡裂口滲出的血絲在盆里暈開，他慌忙把雙手藏到身后。

倒完垃圾回來時，文馨發現自己的課桌被人掀翻。作業本泡在打翻的檸檬水里，她抓起濕淋淋的數學卷子，聽見后排傳來壓抑的竊笑。轉身瞬間對上韋唯的眼睛——他死死盯著她滴水的指尖，瞳仁里翻涌著黑潮，像是暴雨前的錢塘江。

“沒事啦。”文馨甩著卷子扮鬼臉。“正好三角函數作業超難的……”話音未落，韋唯突然奪過她手中的抹布。少年單薄的脊背繃成拉滿的弓，整盆臟水潑向后排課桌時在空中劃出銀色拋物線。嘩啦巨響驚飛窗外麻雀，李浩精心打理的發型滴著污水，教科書上的貼紙糊成一團。

那天傍晚他們被罰多值日一周。空蕩的教室里，韋唯忽然開口：“為什么幫我？”聲音像生銹的琴弦。文馨正踮腳擦窗框最高處的污漬，聞言晃了晃腕間的銀鈴：“因為……”她故意拖長音調，“你睫毛上沾著粉筆灰的樣子，特別像我家走丟的垂耳兔。”

月光爬上窗臺時，文馨發現韋唯在偷偷重組她被泡爛的作業本。濕透的紙頁鋪滿窗臺，像晾曬著無數個被拯救的黃昏。他蘸著藍墨水補全模糊的字跡，修正帶用完了就用白紙片粘貼，邊緣剪成花瓣形狀。

值周老師的手電光掃過走廊時，文馨突然抓住韋唯的手腕。少年掌心粗糲的繭擦過她手背，體溫透過紗布傳遞過來。“明天開始……”她往他手心塞了枚創可貼，“我幫你值日。”貼紙上印著草莓圖案，和他鉛筆盒里那顆水果糖的包裝紙莫名相配。

鎖門時韋唯突然輕聲說：“我弟弟……也很喜歡兔子。“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書包帶上的補丁。文馨回頭看見他嘴角轉瞬即逝的弧度，像是陰雨間隙漏下的半寸陽光。

他們踏著熄燈鈴往宿舍跑時，文馨瞥見他褲袋里露出的半截饅頭。她突然拽住他奔向小賣部，暖柜里最后一瓶熱牛奶貼上他凍瘡開裂的手背。“這是預支的補習費！”

那夜文馨在日記本上畫了只戴眼鏡的兔子，爪子里攥著粉筆和抹布。月光漏過宿舍鐵柵欄，在畫紙投下牢籠般的陰影。她聽見上鋪女生夢囈著蘋果4，而窗外梧桐樹下，韋唯正就著路燈批改弟弟的作文，鉛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融進秋蟲最后的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