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琳是被嗩吶聲驚醒的。
柴房的門縫里滲進猩紅的光,劣質香粉的氣味混著鞭炮硝煙鉆入鼻腔。她掙扎著起身,發現粗麻嫁衣下擺沾著干涸的血跡——昨夜孫有財撕咬的齒痕還在鎖骨處滲著血珠。
“新娘子該開臉了。“王秀芬推門進來,鬢角別著朵褪色的絹花。她身后跟著的喜婆端著銅盆,熱氣蒸騰中浮著枚生銹的鑷子。
秦安琳往后縮,后背抵上冰涼的土墻。喉間的舊傷突然火燒火燎地疼,她發不出聲,只能死死攥住藏在袖中的半截鉛筆——那是陸明遠教她寫字時用的,筆桿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可由不得你!“王秀芬揪住她長發往后拽,銅盆“咣當“砸在地上。滾水濺在腳背,秦安琳疼得蜷縮成一團。喜婆趁機按住她下巴,鑷子夾著絲線貼上臉頰:“姑娘家破相才老實......“
突然,院外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
陸明遠撞開柴門的瞬間,屋檐的冰棱簌簌墜落。他后背抵著門板喘息,白襯衫左袖被撕成布條,深可見骨的傷口翻著青白的肉——是翻越公社圍墻時被鐵絲網鉤穿的。鮮血順著指尖滴在嫁衣的并蒂蓮上,恰好染紅殘缺的蓮心。秦安琳突然看清他脖頸銀鏈掛著的半枚鎖片,暗紋與自己貼身戴著的殘片嚴絲合縫,拼合成母親遺物上的雙鶴銜芝圖。
“走!“陸明遠單膝跪地扯動鎖鏈,掌心血泡在鐵銹上碾碎。秦安琳腕間一輕,忽然想起秋分那日,他在曬谷場教她解方程時,血珠也是這樣滲進草紙,在“生當復來歸“的“歸“字上開出紅梅。此刻鐵鏈墜地的脆響,驚醒了墻縫里冬眠的蝎子。
院外火把驟亮,秦安琪繡著金線的鞋尖踢開碎瓦。她故意將火把湊近陸明遠淌血的手臂,新燙的卷發散著焦糊味:“聽說陸知青給母豬接生最拿手?“繡鞋突然踩住他撐地的手掌,鞋底沾著母親墳前的紙灰,“怎么不給自己治治這臟病?“
王秀芬尖笑出聲:“陸知青這是要搶親?“她突然扯開秦安琳的衣襟,露出鎖骨處的咬痕,“破鞋你也稀罕?“
陸明遠身形晃了晃。秦安琳看見他喉結劇烈滾動,握鋤頭的手背爆出青筋。晨光穿過窗欞,在他腳邊投下狹長的陰影,像柄將折未折的劍。
僵持間,秦建國夾著賬簿走進來。他袖口還沾著批改作業的紅墨水,聲音像結冰的河面:“公社剛下的調令,陸老師明天去大西北支邊。“說著將通知書拍在案上,鮮紅的公章刺痛了秦安琳的眼。
“林秀云是她母親!”
柴房瞬間死寂。秦安琳看見父親臉色驟變,賬簿“啪“地掉在地上——林秀云,她生母的名字,在這個家是禁忌。
“你知道什么?“秦建國嗓音發顫。
秦安琳耳邊嗡鳴作響。記憶如利刃劈開迷霧——
“閉嘴!“秦建國抄起頂門杠砸來。陸明遠不躲不避,硬生生扛下這一擊。他踉蹌著跪倒在秦安琳面前,血珠濺在她顫抖的指尖,滾燙如淚。
“跟我走。“他握住她腳踝的鎖鏈,“咔嗒“一聲,銅鎖竟應聲而開。秦安琳這才發現他掌心滿是撬鎖留下的血口,混著鐵銹凝成暗紅的痂。
院外突然人聲鼎沸。孫有財帶著民兵堵住門口,缺了門牙的嘴咧到耳根:“老子的媳婦也敢碰?“他身后,秦安琪舉著火把,火光映著腕上偷來的銀鐲,笑得花枝亂顫。
她盯著妹妹腕間晃。動的銀鐲,那本該隨母親下葬的物件
陸明遠將秦安琳護在身后,白襯衫已被血浸透。他低聲哼起俄語童謠,旋律溫柔得令人心碎——這是那日河邊教她寫字時,她總用石子敲擊的節奏。
“別怕。“他突然轉頭對她笑,露出沾血的虎牙,“數到三就往后山跑。“話音未落,孫有財的柴刀已劈面砍來。
秦安琳被推開的瞬間,看見刀刃沒入陸明遠左肩。血霧在晨光中綻開,像極了母親死時窗外的朝霞。她發不出聲,只能拼命搖頭,卻被陸明遠用盡最后力氣拋出院墻。
摔在稻草堆上的剎那,懷中的《數理化自學叢書》散落開來。血書寫的“陸明遠“被淚水洇開,化作滿地殘紅。后山傳來搜捕隊的犬吠,她咬破嘴唇鉆進荊棘叢,任倒刺將嫁衣劃成襤褸的蝶。
暮色降臨時,秦安琳在山神廟找到半截紅燭。火苗竄起的瞬間,她借著光亮查看書中夾著的處方箋——泛黃的紙頁背面,竟是用俄文書寫的信:
【致小琳: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或許已不在人世。你母親曾是我在列寧格勒醫學院的同窗,那盒凍瘡膏是她當年送我的畢業禮......】
淚水模糊了字跡。秦安琳將臉埋進殘破的嫁衣,任回憶凌遲心臟。那日河邊他指尖的溫度,晨霧中哼唱的童謠,還有推開她時那句未說完的“活下去“,此刻都化作穿心毒藥。
廟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秦安琳慌忙吹滅蠟燭,卻聽見熟悉的咳嗽聲。月光下,陸明遠倚著斷墻喘息,白襯衫已成血衣。他右手緊攥著秦安琳母親的銀鎖片,鏈子深深勒進掌心。
“別過來......“他聲音嘶啞得可怕,“我喝了井水......“月光照在他頸間暴突的血管,那下面有什么在蠕動。
秦安琳不管不顧地撲過去。碰到他皮膚的瞬間,卻被燙得縮回手——陸明遠渾身滾燙,瞳孔泛著詭異的金。他忽然翻身將她壓在供桌上,供果滾落一地。
“快走......“他太陽穴青筋暴起,“他們在井里下了藥......“
秦安琳撫上他滾燙的臉頰,主動吻住顫抖的唇。
破曉時分,秦安琳在血泊中醒來。陸明遠已不見蹤影,只剩供桌上用血畫的箭頭指向深山。她裹緊殘破的嫁衣,發現掌心攥著枚染血的紐扣——是他白襯衫第二顆的位置,貼著心臟。
七日后,秦安琳在采石場見到陸明遠的尸首。
秦安琳將紐扣按進心口,任石屑割破腳掌。她跪在陸明遠面前,用鉛筆蘸著他的血,在驗尸單上一遍遍寫“吾愛陸明遠“。當民兵的棍棒落下時,她突然笑出聲——原來最烈的春藥,是那盒融在雪地的凍瘡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