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將青河照成銀鱗遍體的巨蟒,秦安琳赤足踏碎冰面,懷中襁褓在月光下泛起死寂的青灰。斷崖上的火把連成蜿蜒的血線,秦安琪尖利的咒罵刺破寒夜:“賤人抱著野種跳河啦!“
冰水灌入喉管的剎那,記憶如走馬燈流轉。她看見陸明遠被打斷脊梁仍挺直的脖頸,看見知遠吮著染血的手指沖她笑,最后定格在母親懸在產床上的手——銀鐲與輸血管碰撞的叮當聲,竟是此生聽過最溫柔的搖籃曲。
“咳咳!“
秦安琳在劇烈嗆咳中蘇醒。霉變的魚腥味鉆入鼻腔,船板隨著浪濤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獨眼老漢的咸豬手正往她衣襟里探,黃牙間噴出的酒氣熏得人作嘔:“二十斤糧票換的媳婦......“
她摸到枕邊生銹的魚叉。
“噗嗤!“
鐵器入肉的悶響驚飛夜梟。獨眼捂著血流如注的眼窩栽進冰河,秦安琳攥著染血的兇器縮進船艙。船尾油燈在朔風中明滅,照見艙底散落的《赤腳醫生手冊》殘頁——陸明遠用俄文寫的批注被血水浸透,恰是“產后護理“那章。
七日后,秦安琳瘸著腿爬上斷崖。棗木拐杖在凍土戳出深坑,左腿扭曲成詭異的角度,每走一步都像鋼針在骨髓里攪動。老松樹的枝椏掛著半片染血的襁褓,在風中獵獵如招魂幡。
“知遠......“破碎的氣音從喉管擠出,聲帶震顫出鐵銹味的血腥。她摳著樹皮往上攀,指甲掀翻也渾然不覺。樹洞深處傳來腐臭,松鼠骸骨堆里蜷縮著青紫的小身體——烏鴉啄去了半邊臉頰,裸露的牙床凝著冰晶。
冰棱在溶洞口結成蛛網,秦安琳跪在暗河邊緣,青紫的膝蓋陷進積雪。懷中的襁褓早已凍成冰坨,她固執地解開衣襟,潰爛的乳房在粗布衫上洇出黃褐色的膿痕。
“知……知遠……“破碎的氣音驚飛了夜梟。聲帶震顫的瞬間,秦安琳茫然捂住喉嚨,二十年來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巖壁將嘶啞的回聲撞得支離破碎,恍惚間化作嬰兒嘹亮的啼哭。
她發瘋似的摳著樹皮往上攀,指甲掀翻也渾然不覺。老松樹的年輪裂開豁口,腐臭味撲面而來——松鼠囤糧的樹洞里,青紫的小身體蜷成胎中的姿勢,烏鴉啄去的半邊臉頰凝著冰霜,裸露的牙床像在無聲控訴。
“啊啊啊——!“
凄厲的尖叫驚落了松枝積雪。秦安琳抱著白骨從十米高處跌落,斷腿再次折斷的脆響混著瘋癲的笑聲在山谷回蕩。她將臉埋進嬰兒顱骨凹陷的眼窩,那里蜷縮著只凍僵的藍蝶,翅脈沾著血絲,像極了陸明遠被打碎的那副眼鏡。
次日晨,一佝僂老婦循著鴉群找到溶洞。秦安琳正用魚叉在巖壁刻劃,暗紅的血跡凝成歪扭的“知遠“二字。老婦的桃木杖挑開她懷里白骨時,突然被死死咬住手腕。
“造孽喲……“老婦人掰開她牙關,藍布衫襟前晃動的懷表閃過微光,“林大夫若在世……“話音未落,秦安琳突然劇烈抽搐,喉間發出困獸般的低吼。
老婦用艾草捆住她手腳,往太陽穴抹了清涼油。秦安琳在混沌中看見產床上的母親,銀鐲與輸血管碰撞的叮當聲漸漸化作手術器械的輕鳴。前世記憶如潮水漫過——消毒水與雪松香交織的解剖室,無影燈下泛著冷光的手術刀,與此刻溶洞深處的水滴聲重疊。
“止血鉗。“沙啞的女聲突然在溶洞炸響。秦安琳驚恐地捂住喉嚨,聲帶震顫帶出鐵銹味的血腥。老婦人渾濁的眼珠迸出精光,枯槁的手捏開她下頜:“再說一遍?“
“產婦……大出血……“秦安琳茫然望著巖頂冰錐,前世手術術語混著今生血淚在喉間翻滾。突然抓起魚叉在沙地畫起人體解剖圖,線條精準得嚇人。
谷雨那日,秦安琳在渾噩中開口要紙筆。老婦從樟木箱底翻出泛黃的賬本,她抖著手畫下心臟剖面圖,又在邊緣寫下拉丁文批注。墨跡未干便撲到潭邊嘔吐,膽汁混著記憶殘片嗆出喉管。
“林大夫的銀針。“老婦將牛皮針包塞進她掌心,纏枝蓮紋早被歲月磨平。秦安琳無意識捻動針尾,突然刺向自己合谷穴,酸脹感竄上脊背的瞬間,前世解剖課的福爾馬林氣味在鼻腔復蘇。
小滿前夜,秦安琳在溶洞口發現難產的母鹿。指尖觸及胎位的剎那,她鬼使神差哼起德文童謠,手腕翻轉間竟用剖宮術幫母鹿接生。幼崽濕漉漉的腦袋探出產道時,她忽然想起知遠初生時攥著她手指的力道。
“你要這個?“老婦舉起油紙包的《赤腳醫生手冊》,封皮還沾著河泥。秦安琳蜷在干草堆上做筆記,煤油燈將身影投在巖壁,恍惚與前世備課的身影重疊。在草藥圖譜的批注里,她畫出了秦家宅院的解剖圖。
大暑時節,秦安琳在潭底撈出個鐵盒。生銹的鎖頭里藏著母親的行醫筆記,泛黃的紙頁間夾著高考報名表。鋼筆水暈染的日期顯示是1977年秋,她突然笑出眼淚,將表格按在知遠的襁褓上輕吻。
“陳皮三錢,當歸五錢……“老婦煎藥時,秦安琳正往墻縫藏東西。曬干的馬齒莧里裹著秦建國的筆跡摹本,巖鼠洞里塞著王秀芬掉落的鑰匙印模。她在草藥圖譜背面畫滿人體穴位圖,每個標記都對應著仇家的致命弱點。
白露那日,秦安琳給知遠做了個樺皮棺材。老婦唱安魂曲時,她往棺底墊了張寫滿化學公式的草紙。“血液與砒霜反應生成……“沙啞的嗓音驚飛了林雀,這是她給知遠上的第一堂毒理課。
寒露清晨,秦安琳將俄文日記本浸入藥湯。褪色的鋼筆字在黃柏汁中顯形:“明遠父親與我同屆,海德堡醫學院……“她突然劇烈發抖,想起陸明遠教她寫字時,總愛在“遠“字最后一捺多加個頓點。
老婦人咽氣前,往她手心塞了枚頂針。“陳先生在縣醫院……“咳出的血沫染紅了藍布衫,“你娘接生過他媳婦……“秦安琳將頂針舉向晨曦,內壁刻著的德文字母與陸明遠紐扣上的印記嚴絲合縫。
帶著知遠的白骨離開溶洞那日,秦安琳在潭邊坐了整宿。晨霧漫過她新剪的齊耳短發,斷腿處猙獰的疤痕被藍布褲遮掩。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她對著水面倒影劃完最后道解剖線。
“79年恢復高考……“沙啞的聲音驚起漣漪,指尖無意識敲擊節拍——是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旋律。前世琴鍵的觸感與今生手術刀的冷冽在掌心交織,她突然將復仇計劃表折成紙船。
紙船載著化學方程式漂向漩渦時,秦安琳從懷里掏出兩份名單。一份列著秦家所有人的生辰八字,一份記著北京醫科大學的招生簡章。晨風卷起她嘴角的笑意,冷得像深潭底未化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