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槳在浪濤間折斷的脆響刺破耳膜，阿德萊德攥著半截殘柄插向逼近的礁石，試圖控制小艇的方向。

海水灌進船底破裂的縫隙，混著血腥與浸泡木料的腐朽氣息，羊毛襯衣貼在皮膚上，重得像鉛鑄的盔甲。她劇烈咳嗽，吐出嗆進喉管的咸水，喉嚨里仍殘留著灼燒般的疼痛。

風暴咆哮著將浪頭砸向她的肩背，冰冷的沖擊讓她短暫地失去平衡，指尖死死扣住船沿，硬生生穩住身形。她舉目四望，模糊的夜色中，閃電劈開云層，照亮了海面上浮動的猩紅船帆殘片。

燃燒的焦油桶在波濤間翻滾，火光映紅了翻騰的浪尖，映出遠方桅桿折斷的輪廓。風里彌漫著焦木與火藥的刺鼻氣味，混雜著鹽腥，宛如撕裂的戰場。

右肩遺留的劇痛讓她清醒，血跡已被雨水沖淡，卻在寒意里灼燒般地提醒著她傷口的存在。她摸索著解下腰間的火藥囊，雙手因寒冷與疼痛而微微發顫。她深吸一口氣，借著浪濤的起伏，將最后半磅黑火藥撒向追船的方向。

黑影在風浪中逼近，她握緊浸透燈油的纜繩，瞄準那即將闖入陷阱的敵船。燧石打火迸出的火星瞬間點燃海面，火焰竄起的速度比她預料得更快，狂風裹挾著火舌向外蔓延，灼熱氣流卷過甲板，點燃桅桿斷裂處的布帆殘角。

這是格納在走私港表演過的把戲，只不過當時燒的是稅務官的假發，而這一次，她賭上的是性命。

阿德萊德瘋了似地劃動船槳，盡管只剩一截殘槳，她依舊拼命與海浪抗衡，試圖借著火焰制造的混亂逃出生天。海風裹挾著燃燒焦油的腥臭，烈焰在波濤間翻滾，映亮了她被鹽水浸透的側臉。斷裂的肋骨隨著每一次發力刺痛，如同折斷的弦繃緊在胸腔，尖銳得像極了妹妹病中蜷縮的弧度。

冰雨敲擊著后背，密集的節奏逐漸與記憶交織——母親總在暴雨夜彈奏那架走音的鋼琴，指尖偶爾按錯降B調，琴鍵霉腐的氣息與此刻船板的腐朽味道別無二致。

她咬緊牙關，狠狠甩了甩頭，試圖撇開黏在眼前的濕發。不該在這種時候沉溺于往昔，遠方的火光尚未熄滅，敵船是否徹底退卻仍未可知。而她必須活下去，至少，必須撐過這一夜。

雷聲撕裂夜幕，遠方最后一聲爆炸震碎天際，火光映亮涌動的浪潮。那一瞬間，她終于回憶清老海盜頸側的刺青——北境童謠《黑玫瑰與鯨》的殘缺樂譜，正是母親年輕時最常哼唱的調子。被海浪吞沒的回憶鋪展開來，破碎得像遠處浮沉的殘骸。

小艇劇烈顛簸，被掀起的浪頭猛地拋向礁石群，船身在撞擊瞬間發出沉悶的裂響。被鉛彈擦過耳際的灼痛一閃而過，她甚至來不及痛呼，腦海里卻驀然浮現出某個遙遠的夜晚——妓院閣樓上，格納將彈藥填進槍膛，調笑著故意打偏，那枚子彈擦過她的鬢角，帶起一縷發絲，留下同樣熾熱的疼痛。

燈塔的光束在遠方浮現，投下搖曳不定的指引，但小艇的掙扎終究是徒勞。船底最后的木板在沖撞中徹底解體，溺水的瞬間，她本能地蜷縮四肢，冰冷的海水侵入口鼻，咸澀與鐵銹味在舌尖凝結成冰。

捕鯨艇的側舷綁著海豹皮氣囊，撞擊時爆裂的浮力讓她免于被礁石直接碾碎，卻仍被海流卷入更深處。

咸澀與鐵銹味在舌尖凝結成冰，阿德萊德感覺自己正沉向鯨骸墳場。她的意識在寒冷中恍惚飄蕩，耳邊只剩下海潮翻涌的沉悶回響。

她感到自己在漆黑的海水中浮動，而在那無邊的黑暗里，一對琥珀色的眼睛悄然浮現。

艾德里克。

海水如幽深的鏡面，她看見自己握著匕首，刀尖緊抵著艾德里克的喉結，手指微微顫抖，銀刃在月光下映出他淡淡的笑意。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目光里是譏誚，亦或是某種晦暗難辨的情緒。血珠順著她的刀刃緩緩滾落，他嗓音低沉，那對含著譏誚的眼睛就這么看著她，帶著熟悉的氣息，緩緩吐出兩個字——

“殺我？”

記憶里的聲音帶著硝石味刺入耳膜。

深海的壓力擠壓著肺葉，每一次心跳都變得沉重而遲滯，耳蝸深處仿佛有海嘯在轟鳴，將她殘存的意識撕碎成零散的碎片。腥咸的黑暗翻涌著，吞沒了她所有的掙扎。她在胸腔的劇痛中微微張嘴，氣泡攜著微弱的聲音逸散——

“赫爾塔……”

她的妹妹。被艾德里克強行安置送往療養院的妹妹，如今是否仍安然無恙？

苦澀在口腔里彌漫，咸澀的海水滲入喉嚨，竟有一絲熟悉的氣息——是接骨木花茶的淡淡清苦。

她想起赫爾塔就常常喜歡端著溫熱的陶杯坐在壁爐前，纖細的手指輕觸杯沿，茶香裊裊，混著書頁翻動的氣息，在昏暗的油燈下蔓延。而今，這抹苦澀卻摻雜著火藥的煙熏味，在齒間纏綿，像一支燃盡的火柴，將她逐漸冷卻的意識點燃片刻，又倏然熄滅。

她試圖抓住那些飄散的記憶碎片，可它們在指尖化作更深的幽藍，被海潮帶走，消失無蹤。

意識即將沉入徹底的虛無時，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頸，穩固而冷靜的力道讓她的脊椎一瞬間戰栗，像是風暴夜里勉力停泊的船只，驟然被拖回現實。劇痛在骨骼間炸開，她掙扎著睜眼，模糊的視線里，一雙琥珀色的瞳孔晃動著，如海面上漂浮的燃燒殘骸，與夜晚槍口綻放的火光漸漸重合。

那雙眼睛透著沉郁的色澤，如潮水般幽深，卻讓她莫名感到厭惡。琥珀色……那種令人作嘔的琥珀色，讓她想起某個令人討厭的哥哥。

那個帶著溫柔假象、實則腐蝕一切的繼兄。他的眼睛也是這般顏色，溫暖的光澤下潛藏著控制欲和偏執，像被烈酒浸透的蜂蜜，甜膩卻灼人。他曾用這雙眼睛注視妹妹，目光輕柔得近乎憐惜，可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布滿銹跡的枷鎖，將她一點點鎖進他的世界。

走私港的夜晚，燈火迷離，槍械的冷光反射在木板上，酒精混著袖口的雪松香彌漫在空氣里，那股氣息在某人的衣領間若隱若現。而此刻，灌入肺葉的空氣里，竟透著同樣的味道，熟悉得令人窒息。

潮水依舊起伏，浪濤的韻律敲擊著破碎的船板，像一首古老的北境童謠，帶著海鹽的苦澀，在她的耳邊低吟，與她最后的意識一同，飄向夜色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