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板撞擊膝蓋的鈍痛讓她清醒,阿德萊德一個趔趄跪倒在甲板上,狼狽地喘息著。雨水順著頭發流進眼睛,模糊了她的視線。
漁網散亂地堆在甲板上,濕漉漉地纏住她的腳踝,一條腐爛的鱈魚瞪著死白的眼珠,仿佛在嘲笑她的狼狽。格納一把拽起她的胳膊,拖著她往艙室走。才剛離開,三支火箭“咚咚咚”釘在原本站立的位置,燃燒的瀝青在橡木板上啃出焦黑的裂紋。
“遲了四分鐘!”老海盜咧嘴冷笑,扯開酒囊灌下一口,劣質朗姆酒濺在阿德萊德破皮流血的掌心,“這足夠三艘船穿過死亡海峽了。”
阿德萊德嘶地一聲抽痛,甩開對方的手,伸手從襯衣夾層里掏出一個浸濕的金幣袋,咬牙道:“沒有下次了。”
桅桿突然傳來一聲脆響,大副的咒罵聲混著追兵的銅哨聲刺破雨幕,阿德萊德猛地撲向舷窗。懸崖頂上,米爾赫德家族的猩紅斗篷在火把中翻卷如血浪。
“開船!”
甲板上傳來沉重的撞擊聲,錨鏈崩斷的剎那,阿德萊德似乎看見自己留在窗臺上的繩結被箭雨射成碎片,繩結在火光中墜落,像劃破夜幕的流星。
格納一邊用斷指敲擊著燧發槍管,一邊哼著他上個月在紅潮港喝醉時編的歪詩。
船身在風雨中劇烈搖晃,阿德萊德抓緊帆索,這艘單桅帆船比她想象的還要破舊,船尾堆積的鯡魚桶不斷滲出腥臭的汁液,沿著甲板縫隙一路蜿蜒。
“西南風轉北了!”大副的咒罵聲混著北境腔,船帆在狂風中鼓脹,像垂死病人的肺葉。
阿德萊德下意識地摸索腰間的牛皮卷,那張用父親藏書室《航海志》扉頁拓印的海圖估計早已被雨水浸得滲墨,上面的坐標模糊成一片淚痕。
追兵的馬蹄聲碾過峭壁,夾雜著雷聲轟隆作響。
三支燃燒的火把被拋下懸崖,在礁石間炸出硫磺色的火光。格納一把扯開艙板,露出幾支裹著油布的老式燧發槍,獰笑道:“小姐,你最好會用這個。”
阿德萊德的手指在槍托上頓住,冰冷的金屬緊貼著她無名指的指根,正好壓住那道因佩戴戒指而留下的淺痕。
……戒指不見了。
她怔了一瞬,指尖微微收緊。什么時候丟的?是跳窗時?還是攀上那道濕滑峭壁時?
算了,不管了。
一枚戒指而已,沒什么可留戀的。她早就該扔掉的。
阿德萊德用力合上火藥瓶的瓶塞,抓起燧發槍翻身靠在甲板邊緣。海風裹挾著腥咸的水汽撲面而來,追兵的火把在雨幕中若隱若現。
她舔了舔被風吹裂的嘴唇,握緊槍柄,指腹在鎏金雕花上緩緩摩挲,像是在抹去某種難以名狀的痕跡。
“……早該扔了。”她低聲自語,聲音被雨點吞沒,仿佛在說給自己聽。
“左滿舵!”
船身猛地傾斜,鯡魚桶轟然滾下,撞碎在桅桿底部,腥臭的腐魚內臟四濺,濺在她的亞麻褲上,阿德萊德嗅著這股刺鼻的腥味忍不住地皺眉。
兩艘三桅快船逐漸顯現,船頭高揚著米爾赫德家族的猩紅旗幟,在暴雨中若隱若現,像血泊里舒展的蝙蝠翼膜。
格納的彎刀劈斷了主帆纜繩,帆布轟然墜落,瞬間將射來的鉛彈包裹進油氈。“抓穩了!“他大吼,船身劇烈晃動。
第二波槍聲撕裂了雨幕,子彈呼嘯著穿透潮濕的空氣,濺起的水花與雨滴交織成一片朦朧的屏障。阿德萊德透過模糊的視線,隱約看見甲板上那道熟悉的身影——艾德里克的貼身侍衛長。
他站在船尾,手中的望遠鏡緊貼在眼前,另一只手則毫不掩飾地比劃著斬首的手勢。他的眼神如刀鋒般冰冷,嘴角微微上揚,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你逃不掉的。”
“小姐在海上可認得路?”格納的聲音低沉而急促,伴隨著雨聲在她耳邊響起。
阿德萊德的心跳如擂鼓般撞擊著胸腔,船體在暗流的撕扯下劇烈顫抖,仿佛隨時會解體。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與咸腥的海水味,木屑和碎屑在風中飛舞,擦過她的臉頰,帶來一陣陣刺痛。
她的手指緊緊扣住船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卻因緊張與興奮而微微顫抖。
“左舷暗艙有艘捕鯨艇!”格納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猛地扯開早已被鮮血浸透的亞麻襯衫,露出胸口那道猙獰的刀疤,疤痕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刺眼,聲音沙啞卻堅定:“西南角礁石區有條白浪通道,走那條路!向著老燈塔方向!”
阿德萊德還沒來得及回應,格納已經咬開了一個火藥桶的封口,硫磺粉塵隨著他的動作灑落,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一股刺鼻的氣味。他的左手小指缺失,傷口處還殘留著暗紅色的血跡,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死死盯著阿德萊德,眼神中透出一絲決然:“去紅潮港找紅頭安妮,報我的名字!”
“會幫我嗎?”阿德萊德的聲音幾乎被暴風雨吞沒,她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滴落。
就在這時,追船的抓鉤猛地嵌入左舷,鐵鏈刮擦著船體,發出令人齒冷的金屬摩擦聲。阿德萊德迅速抽出綁在大腿上的匕首,試圖割斷纜繩,但格納卻突然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哈哈哈,不見得,但你只有他可以找了。”
阿德萊德還未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另一支抓鉤突然破空而至,狠狠嵌入左舷。巨大的沖擊力將船體震得劇烈搖晃,木屑四濺,阿德萊德被這股力量猛地掀翻在地,后背重重撞在甲板上,疼痛讓她忍不住悶哼一聲。
格納的反應卻快得驚人,他一個箭步沖上前,粗糲的手掌一把拽住阿德萊德的右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聲音低沉而急促:“你父親救過我,”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匕首割斷纏住她腳踝的纜繩,“現在該還了。”
他的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阿德萊德能感覺到他手掌的溫度,混合著雨水和鮮血,冰冷而粗糙。她的視線模糊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格納的聲音拉回現實:“快走!”
阿德萊德咬緊牙關,點了點頭,轉身朝著左舷暗艙的方向奔去,她的腳步在濕滑的甲板上顯得有些踉蹌。
三艘敵艦呈鉗形包抄的剎那,阿德萊德掀開艉樓暗格,腐朽的橡木板下果然藏著艘輕便劃艇。
“這該死的……“格納的咆哮混著木材斷裂聲,拇指重重擦過臉上的血漬。
老海盜扯開自己被鉤破的衣領,鎖骨處新添的傷正在滲血。他咬咬牙,猛地將她推向舷窗。
跌進劃艇的瞬間,最后聽見的是格納撕開裂肺的笑聲,那笑聲與記憶里某個濃霧清晨共振——當她還是“港口小賊“時,這個獨眼男人曾看著她被魚叉劃破的右眉嗤笑:“羅維爾家的人連偷鯡魚都帶著貴族式蠢樣。“那嘲弄的尾音語調多年來都如出一轍。
“去找你妹妹!“最后的吼聲混著木材斷裂的轟鳴傳來,捕鯨艇墜入怒濤的瞬間,老海盜破碎的尾音混著鉛彈穿透肋骨的悶響。
船槳在浪濤間折斷的脆響刺破耳膜,阿德萊德攥著半截殘柄插向逼近的礁石。海水灌進小艇的裂口,浸透的襯衣重得像鉛鑄的盔甲。她吐掉嗆進氣管的咸水,用靴跟猛踹卡在石縫里的船頭。
閃電劈開云層時,她看見海面浮動著猩紅船帆的殘片,遠處火箭擦著桅桿殘骸掠過,點燃了漂浮的焦油桶,火光照亮的,是前方犬牙交錯的暗礁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