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臺上忽然一陣騷動,封菲和坐在角落里的蘇予卿忙看過去,只見楊亦寧暈倒在付翔懷里,付翔嚇壞了,抱著他使勁地搖。
觀眾都以為是劇情發展需要,鼓著掌,卻見后臺幾個人跑上來,趙小俏拍著楊亦寧的臉頰叫著:“杰克!杰克!”
楊亦寧慢慢蘇醒,蕭川一把將他抱起到后臺去了,王永勤鞠躬道:“對不起,男主角病了,我們......”
一些女生忙著跟過去了。蘇予卿想想,自己到底是他名義上的妻子,這里又是女尊社會,雖然他比前世還招搖,究竟已經嫁了人,自己還是有義務去看看的,遂也去了后臺。
后臺擺著張鐵床,楊亦寧臉色蒼白地躺在上面,神智倒還清醒。一個醫學院的老師給他診了脈,氣道:“你都有三個月的身子了,還出來唱戲?男子懷孕,本就要小心,你蹦蹦跳跳,不守夫道、父道.......”
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蘇予卿發現大家的目光都向自己聚來,趙小俏和付翔尤其有股咬牙切齒的味道。她糊里糊涂地想,難道就是那一夜?
楊亦寧倒比誰還鎮靜,不知在想著什么。蘇予卿走過去說:“我扶你回家吧。”
趙小俏和付翔同時說:“坐我的車回去。”
楊亦寧搖搖手道:“不用,我們叫黃包車。”
大家見他一派鎮定,蘇予卿板著臉也不說什么,就出去叫黃包車了。
黃包車路過藥店,楊亦寧忽然踩踩腳踏板道:“停一下。”他下來往藥店里走,蘇予卿跟在后頭,不解他要做什么。楊亦寧進門就要買麝香。伙計說:“公子買麝香是要滑胎么?近來這么做的男兒可不少呢!都講個性解放,有好些流血過多死了的。”蘇予卿嚇了一跳。
蘇予卿拉著楊亦寧就走,楊亦寧說:“我要獨立自主,怎么能生孩子。我老早就死了父親,母親也不能拿我奈何。你家也沒老人。要使人全面地自覺地回到人的地位,那么到底什么才是‘人的地位’呢?你覺得我有嗎?”
蘇予卿急道:“我也不想和你生孩子。可你總得把身體當回事吧?”
楊亦寧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楊花似雪,飛雪如楊。當楊亦寧還在找打胎藥時,盧溝橋的炮火在災難深重的北中國大地上爆發了!
“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抗戰,才是我們的出路!”王永勤們加緊油印的《八一宣言》灑遍春江的青山綠水,比“一二九”時“華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的口號更直插國人心靈深處。接著,又是廬山宣言、“八一三”的炮火,全面抗戰的形勢在南中國也迅速蔓延.....
亂離之象愈演愈烈。看來春江大學必須向內地轉移,須臾間人們怎能拋舍洞天福地!楊亦寧的繼父哭哭啼啼,緊著和老奶父收拾細軟。楊母放不下書帖孤本。人們匆忙來往,為國家擔憂,為前途茫然,又問自己如何重整河山。處于驚變中的人們,尚不足以估計日后的命運會有怎樣的轉折與歸宿。小城青年焦心、激動、流離、避難,逐漸走上不同路途。
春江是必須拋撇的。楊亦寧頓時面臨兩種抉擇!要么,下個月就隨學校及家庭遷到內地去,要么立刻跟從王永勤們做職業抗戰者,以及職業革命者——在他看來這二者是合二為一的。可這身子怎么辦?在自己階層的同齡人尤其是男孩子里,又有多少人敢于選擇這條坎坷莫測,截然兩端的道路?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呵。
但他是穿越過來的,覺得理所當然。在春江大學,他年紀不大,卻以有主見,富于叛逆精神著稱,但站在這個大時代的十字路口,也不免權衡來去,心緒往復紛繁。
很快春江大學的遷校計劃也定了,將移師武漢。同學大都要跟著走,余者則轉學上海,也有的想留下參加游擊隊。還有些或故土難離或確有實際困難,計劃著等日本人來后干脆閉門不出,總之心情都極悲壯凄惶。就在這種讓人透不過氣的艱難氛圍里,一個陰雨天,禮堂召開了最后一次校務大會,同時舉行1937屆畢業典禮。往年這時候賓朋濟濟一堂歡聲笑語、鼓瑟吹笙,閃光燈如星光點點。這一天的陰沉氣壓卻迫得每個人都透不過氣來。校長、教務長講話時就不斷有人抽泣,最后輪到資深教授楊亦寧的母親楊魯直緩步上臺。
在全校師生注目下,楊魯直靜默如塑,連臺下的楊亦寧夫婦都感到了些許不安。禮堂里連掉一根針都聽得清楚。忽聽她緩緩開口,字斟句酌:“‘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自九一八后,在潛意識里我們都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可一旦豺狼當真來了,仍是全無思想準備:總以為前面必還留有大把時間,文章事業,前途于邁;卻萬萬料不到避亂辭家之痛,天崩地坼之遇,真會臨在自己這一代中國人頭上!”說到此處,她忽然扶住講臺,身子前傾,揮動拳頭大聲喊:“此戰為中國再造之機,若再失敗,則萬無挽國勢之日也!我們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可最后卻還是要逃!究竟逃到哪里才是個頭啊!”
頓時臺下哭聲驟起,如悲風橫掃大地。更多的人跳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不會亡!”“我們絕不做亡國奴!”全場口號震天,人人熱淚橫流。
就在那一刻,楊亦寧決定了終生的道路。
這個夏天比以往的任何時節都要炎熱。熱氣裹挾著濃濃的血腥。楊亦寧從黃包車上走下來,步過石橋,踏上男生樓前的灰階。忽然他在門口停住了,向樹下陰涼的綠苔深深地望了一會。
在工程物理系宿舍里,男生在議論紛紛。
聽到輕微的腳步聲,他們都慌忙地轉過眼睛來。
杰克!你看日本人到底會不會打到春江來?
在這個四野哀鴻、雀鳥亂噪的時候,他儼然成為了戰爭總指揮。
楊亦寧慢慢放下書包。不期然涌起的溫暖,讓他的臉紅了又白。
我想——長期抗戰肯定是免不了的。
他的眼睛在常春藤反射的陽光里閃爍著五彩的光。“中國積貧積弱近百年了,受盡列強欺凌,恐怕只有打贏這場仗,才能走向民族復興和現代化之路。”
在夏日的五彩窗邊,坐著一群外表幼稚的男子,他們傾聽著的樣子映在明亮的玻璃上,顯得如此聚精會神。
若論對政治的關注、敏感,怕是連王大姐也要在他面前甘拜下風吧。
實際上呢,楊亦寧也不世故,雖然在大庭廣眾之下他能說會笑。他比蘇予卿入世,比一般人清高——其實蘇予卿也不是不愿入世——后來在人生無數兇險的階段,楊亦寧的英俊都使他得到呵護。
男孩子們聽得頻頻點頭,徹底折服的樣子像一群乖巧的貓。
上海打得這么兇,真不知表姐到底怎樣了,本來他一過完暑假就要出國留學的。
一個叫湯姆的說,說完又悄悄拭淚。
眾人都不言語,湯姆的感傷既普遍又不合時宜。
這種時候還惦著出國留學?
有人在反駁,你看蕭川!
蕭川怎么了?
楊亦寧忍不住悄悄問。
他已報名參加空軍了!
真的么?楊亦寧也瞪大了眼睛。
湯姆的眼淚已涌上來了。好幾個男生跟著哭。
大家都在談論保衛國土,但真能上戰場的卻有幾人?可蕭川卻已身體力行。他是個真漢子!
我要為他祈禱一千次,一萬次,愿上帝佑他平安!……
楊亦寧有些惘然,悄悄退出,漫步踱至走廊的盡頭。
蕭川真有血性。
他愕然地想。“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最后卻還是要逃!當然,也包括我。是的,我還是孕夫。我還得把工程物理學好啊,將來國家需要!
那么,誰去抵擋子彈呢?既然國家需要。生命只有一次,很多人都像得了健忘癥,也是可以理解的吧。農民被拉壯丁,只是逃不過而已。
因溽暑炎熱,走廊兩側的五彩長窗都被打開了。隔著紗幔,傳過來草地上野花繽紛的氣息。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時。螢火蟲四下里閃著銀白的光,不遠處的禮堂卻如黑色的山巒。那里曾經燈火繽紛,曾經舞曲悠揚,曾經琴簫宛轉,卻都是大夢一場。醒后樓臺,與夢俱明滅。遠遠望去,或許虛榮,或許不成器的,統統凝固在水晶球里。
即使穿越者如楊亦寧,此刻亦不免暗生著恍如隔世的悲涼。
然后他信步上階,遠遠就聽見了蕭邦的《降e小調波羅乃茲》。他靠在琴房外的墻壁上,隔著空氣,即使不熟練的彈奏也染上了詩意。就在這個時刻他的胸臆間同時擁抱起激烈與柔軟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來了。
踏著旋律,他邁入了琴房。
楊亦寧瞥見了趙小俏。她未作停頓,略為短粗的手指反而更加迅猛地滑移起來。幾個音接連錯了,如幾須雜草,隨著亮白的瀑布傾瀉于地面。楊亦寧的脊背長出毛刺來,扎扎的癢。若聽不到也就算了,真聽到了,就恨不能將這些雜草一一擇出,重聽一遍——如果王大姐知道了自己這荒謬的精致——他搖頭,無情地嘲笑起自己來,更是在做嚴厲的自我譴責。
是啊,戰火都燒過來了,竟還在為幾個錯音耿耿于懷!將來,還能聽到蕭邦么?......
琴聲戛然而止。
趙小俏端坐在琴凳上,依然背對著他,一字一句地道:失去了祖國的人,就是這樣子找不到靈魂。
楊亦寧走過去,半靠著琴身。
聽說學校就要轉移到內地去了。
半晌趙小俏才開口。
我也聽母親講了。不過……
我要去上海了。雷婭。
趙小俏的嘴唇張開來。
昨天,我見到了王大姐。雷婭。
楊亦寧的手指搓了又搓。
王大姐說,上海戰事正烈,那里也是各力量、各事態的焦點所在。老方要我和他們一起加入抗日救亡演出隊。《民族魂》周刊社也在召喚.......蘇予卿。
這次的上海之戰,真是非比尋常。
趙小俏點點頭,表示理解的樣子。
楊亦寧的眼睛眨了好幾下。
那么你呢?
趙小俏沒有回答。她該怎樣作答?白皙秀氣的腳脫出了繡花拖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來回地搓。
這樣也好,杰克。
半晌趙小俏才淡淡道,喉頭強抑著哽咽。
楊亦寧沉默了很久,突然轉過身,按出幾個古怪的音符來。
伯父伯母……同意你去么?
趙小俏把腳收回拖鞋里,什么也不靠,就那樣挺直了腰。
......我,剛從家里回來。
楊亦寧怔了一會,突然把頭發向后一甩,使勁眨眨眼睛。我想到上海后給他們寄一封信。也許就是永別的信罷!
趙小俏遞過一塊帕子,楊亦寧不要,趙小俏自己在眼睛上抹來抹去。
雷婭,你能理解我的決定么?
夜已深了,月滿西樓。楊亦寧昂首立在窗邊,近乎凄清的月色映著他皎潔的目光。是的,我決定了,——好像我總是幸運的。——我要救國救民,也要拯救自己。在我的眼前,有一個極燦爛的理想。那堅定執著地追求純潔崇高理想的人,為我帶路。
趙小俏緩緩走過來,和他并肩立在月色里。
我明白,都明白的。
他低聲道。保重吧給過我溫暖的同窗。即使你選擇的是少人行走的小路,我們也永遠是最好的朋友。
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一定!
楊亦寧猛然轉身,緊緊擁抱這唯一的朋友,輕輕拍著那瘦削的肩膀。
花園里種著棵古老的梔子樹,枝繁葉茂,扶蘇的翠葉飄蕩著洗神的清香,這是它一年中最為濃烈美好的氣息。清風送涼,兩人都不由深吸一口花氣,仿佛將來再聞不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