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姐,您真有這九連環(huán)解法的書么?”
花懷香跟著月瓏下了課,在回德妃寢宮的路上發(fā)了問。
她日日跟月瓏在一處,月瓏的什么東西都是經(jīng)由她手置辦的,名目她都知道,她怎么不記得有什么解法書?別說什么九連環(huán)的解法書,就連九連環(huán)這小玩意兒,她都不知道月瓏什么時候買的。
“有個屁。”月瓏道。
九連環(huán)有解法書這事,完全是她編的。即使下邊市集真的有,但現(xiàn)在人身處皇宮,她也變不出來。
“那怎么辦?”花懷香忙著追趕月瓏越來越快的步伐,兩邊環(huán)顧了一番,湊近月瓏的耳朵用手在她耳邊攏著說悄悄話:“公主殿下讓你明天給她拿,你連東西都沒有怎么給她拿?”
“那還不簡單?給她……哎!”
一個灰撲撲的人忽然從拱門角落沖出來,正好撞到了月瓏。
花懷香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這人的衣領(lǐng)子,將他一甩丟到地上。
這人摔到地上痛呼了一聲,但幾乎是落地的那一瞬,便連滾帶爬地跪下,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伏在地上發(fā)抖。
花懷香連忙去查看月瓏身上,“沒事吧?”
月瓏的注意力在摔到地上那人身上,朝花懷香擺手:“沒事。”
花懷香手臂擋在月瓏前面,對地上的人喝道:“你是誰?”
那人伏在地上,好一會兒才聽清花懷香說的是什么,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回、回貴人的話,奴才是元慶宮的,方才不慎沖撞了貴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他一邊說著“奴才該死”,一邊不停地“邦邦”在地上磕頭。
“行了別磕了!”懷香喝道,扭頭攬住月瓏的肩膀,“小小姐,咱們走吧。”
月瓏卻一直看著這小奴才,輕輕攔了攔懷香。
她看見一抹極亮眼的紅。
她從沒見過這樣純粹的紅色,紅跟藍(lán)不同,它的質(zhì)地一旦純粹,就是顏色中最亮眼的一個,這紅上面沒有黑質(zhì),只有一層淡淡的白。
但這白質(zhì),又是跟底下的紅涇渭分明的。
這般靈質(zhì)的擁有者,是地上跪著的這位奴隸。
他的頭上那股靈質(zhì),正不安地攪動著。
月瓏走到這小奴才面前單膝蹲下,小奴隸意識到她靠近了,身體抖得更加熱鬧,伏在地上的手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月瓏仔細(xì)打量了他一番。
她畢竟第一次見有白色的靈質(zhì)。
這小奴的年齡大致十來歲,聲音沙啞、底色內(nèi)虛,一雙手的顏色倒是白,但上面布滿細(xì)小的繭子和傷痕,手腕細(xì)得骨頭凸出。
他一身不合身的一體灰布短打、長褲,下面的鞋也很舊了,灰的,明顯地不合腳,腳趾頭頂在打了補(bǔ)丁的補(bǔ)丁上面,一雙腳腕很瘦很白,兩個深深凹陷下去的腳腕窩,帶著粗糙的毛細(xì)疤痕。
不過,雖然他全身都破舊,但是卻意外地很干凈。
他的頭要埋到地底去了,月瓏只能看到他帶著些小兒雜毛的、攢成丸子的頭發(fā),身體的抖動讓頭發(fā)絲也晃動起來了。
花懷香從十歲開始就跟著月瓏一起識字看書,此刻也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書籍記載的一些體病大防,她仔細(xì)打量了一下地上的小奴,彎腰在月瓏的耳邊道:“小小姐,這小奴……”
月瓏拍拍懷香的手,示意她先不要說話。
月瓏對地上的小奴道:“不必害怕。你抬起頭來。”
地上的小奴聽了,只得顫顫巍巍地將頭抬了起來,眼睛四下亂晃著,最終游移不定地縮著脖子看向了月瓏。
小奴的臉就沒有顯得那么幼小了。
小奴的瘦是連帶著臉也掛不住嬰兒肥的瘦削,不過,他倒端的是個俊俏的孩子。
他那面色是下等奴仆中幾乎見不到的白皙柔軟,還生著一頭烏黑光潔的長發(fā);小奴額頭有些孩童樣的碎發(fā),被汗水浸濕了,有幾縷貼在臉上,凌亂中顯出脆弱的美感來。
他的一雙眼睛很大,仔細(xì)一看是出奇的秀美,他眼中黑子烏黑深邃,不輕易暴露人前去,猶如黑夜中忽明忽暗的油燈上豆大的火光一般。
小奴蒼白的雙頰上泛著病態(tài)的粉紅,牙齒上下打戰(zhàn),鼻頭也是紅的,嘴唇發(fā)青。
月瓏心道大致是病了,懷香卻有豐富的經(jīng)驗,更何況月瓏幼時常生病,都是她跟在裴裴身邊貼身照顧。她一看小奴的臉,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懷香拍拍月瓏的頭跟她耳語道:“小小姐,這小奴大概是發(fā)了高熱了。”
月瓏扭頭問他:“你說你是元慶宮的?”
小奴顫顫巍巍地回答:“回貴人的話,是的。”
“元慶宮……啊,是下司署那里。”月瓏捏著下巴道,“你是下司署的奴隸?”
“是、是的……”
月瓏看著他,了然地點(diǎn)頭嗤笑一聲。“怪不得你是這番模樣。可是下司署是在西邊,你哪里來的膽子自己來了這里?”
“我……我……”
月瓏見他支支吾吾,卻也不逼迫他,只站起來,一邊拍打了拍打自己的袖子像在拂塵,一邊道:
“做活的時候不知道怎么的就發(fā)了高熱,渾身無力,又不敢跟領(lǐng)班說,就自己跑到太醫(yī)藥館想拿點(diǎn)藥緩一緩,可是這輩子就沒怎么出過下司署,加上頭昏腦脹,慌慌張張里跑錯了地方,也不知道,竟然快跑到了中宮。”
小奴身體止不住地發(fā)顫,不知是事情被說破還是病痛所致。他又伏下身來,將頭叩到地上。“奴并沒有想偷藥!奴只是想拿一些藥渣,或者篩下來的爛草藥,奴萬萬不敢做偷盜之事!”
他越說,病痛就越讓他話語中虛,到了最后一句,只剩爛碎的氣息。
他這樣子,卻忽然讓月瓏心中一刺。
“你與那些伺候你的仆從同為人,既為人,那么就是平等的,你不可以為難他們。”
這曾被人耳提面命過的話,就這樣沒預(yù)報地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
月瓏對他說:“你先起來。”見他不反應(yīng),月瓏還以為他燒傻了沒聽見,便上手挽住他的胳膊去扶他。
“貴人,不敢!”小奴摻雜著氣聲的聲音叫道,他從月瓏手中掙脫,立刻又伏地磕頭,渾身顫抖。
月瓏被她方才突如其來的掙扎晃了一下,還好下盤穩(wěn)當(dāng),沒有摔倒。
花懷香對其差點(diǎn)導(dǎo)致自己小小姐摔倒的不識好歹行為怒氣上腦,抓住月瓏的胳膊就把她拽了起來。
“小小姐!”
“你不必緊張……”花懷香拽她起來的時候,她抓住花懷香的手,“既然你不想讓我扶,那你就自己起來吧。”
見他還是不動,月瓏輕輕嘆了口氣,道:“快起來吧,放心,我不會將這件事告知別人的,也不會為難你。你快起來吧。”
“謝、謝貴人……”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大概腦子熱得還是很迷糊,踉蹌了一下,連忙站穩(wěn),頭一直低著。
果然瘦得厲害,明明個頭不算很高,但瘦削的身形教他看起來很是細(xì)挑。
月瓏終于帶著點(diǎn)不確定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奴冷白的鵝頸露出青色的血液脈絡(luò),裸露的鎖骨微微發(fā)顫:“奴,奴叫夜奴。”
“夜奴?”
月瓏聽到他的名字,下意識發(fā)了笑。這“奴”字是平音,與奴隸們的自稱發(fā)音不同,是一種常用的昵稱叫法。
“誰給你取的?”
“是、是掌事公公劉公公給奴取的。”
夜奴還沒說完的時候,月瓏就忽然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片刻,她撥開自己的袍擺,里面掛著一個月白褡褳,藏在腰帶間。月瓏摘下了這只褡褳,從里面摸出一顆半個指頭大小的黑色丹藥來。
月瓏捏著丹藥走到夜奴跟前,將他的手拉出來,把丹藥放到他手心:“把這個吃了,你的病就好了。那些爛草藥和藥渣沒用的,反而會讓你越病越糟糕。”
那只布滿繭子細(xì)疤卻依然白皙的手在月瓏手里掙扎,“貴人,奴卑賤,這藥您還是收回吧!”
但夜奴掙扎了半天手卻抽不回來,想跪下也被月瓏?yán)卫卫。@訝地看了月瓏一眼,實(shí)在沒想到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還比自己小的貴女力氣會那么大。
“那要按你這么說,你跟我在這拉扯,這藥要是掉到地上了,你的罪過不是更大?”
夜奴一聽,只得停止掙扎。
“拿好吧,就當(dāng),還你個人情。”
夜奴緩緩地由下而上抬起眉眼,那雙大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月瓏,仿佛一只大雨里淋濕的貓兒。
月瓏將他的手拿著丹藥合攏,便轉(zhuǎn)身離開了。